第一章 祸端(第10/10页)

广种思前想后,觉得女人跑不远。他了解自己女人的脾性,她不可能连夜跑去娘家。广种在村里转来转去,转着转着,忽然就发现脚下的雪地上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村街上的积雪厚厚的,像铺了一层白色的棉毡子。可那白色的毡子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黑斑样的东西,看上去很醒目,跟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黑眼珠子似的撒落在路上。这就不能不引起广种的注意。

本来,广种心里就有点后怕,毕竟自己的女人彻夜未见个踪影,一大清早见到这种景象,他无论如何都得特别留意了。广种蹲下来查看,用指甲去抠雪地上的黑斑点,手指一动才知道,那是早已经板结了的血块。

广种人一下子就慌了。他站起身顺着那些稀稀拉拉的黑点寻觅过去。那些黑色的血斑像是从村头过来的,或许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它们像一群巨大的黑蚂蚁绕过打麦场,穿过队部的库房门前,在水井台前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又一路滴滴答答地爬进村街,然后聚集在一棵粗壮的柳树跟前,像是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气,之后又断断续续地往村西而去了。

广种的慌乱的脚步和犹疑不定的目光,最后终于跟着那些雪地上的零散黑斑停留在村西最末的一户院落前。广种辨别了一下方向,他这才恍然大悟。广种几乎来不及敲门就闯进红亮家了。这时候的广种心情太复杂了,恐惧,不安,阴暗,嫉妒,愤懑……更多的还是痛恨不已。一想起夜里秀明抽他耳光时的情形,广种就恨得牙根吱吱发痒。所以,广种毫不犹豫地走进红亮家里。

这时候红亮爹和秀明大概刚刚迷糊着了。秀明是和着衣裤斜靠在红亮爹旁边的,她的身体跟红亮爹的方向颠倒着,红亮爹也不再说梦话了。昨夜的一切凶险遭遇、恐惧不安、拼命逃奔以及与狼长时间的殊死较量,还有隐隐作痛的遍体鳞伤,几乎已耗尽了他们俩的体力和精神,此刻,他们各自毫无芥蒂地沉浸在黎明时分的短暂熟睡当中。这种熟睡因其短暂可贵,往往又表现出某种无法比拟的贪恋和幸福,所以,此刻的秀明跟红亮爹都是这样的一种甜蜜表情。

可以想象一下,只要是个男人,亲眼见到这番情形,会产生怎样的焦虑与痛苦,会有怎样的愤怒在胸口燃烧起来,又会激起怎样难以忍受的恼羞与仇恨,何况是很长时间才回一趟家的广种,更何况,昨夜广种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没有跟秀明干成那点事。

广种一下子就傻眼了。

广种要疯了。

广种没有理由不疯狂。

广种完全丧失了一个男人最起码的理智。

男人一旦丧失了理智,就会比世界上最最凶残的野兽还要可怕!比夜里的那两只眼放绿光的狼更凶狠更诡秘!但是,广种毕竟是广种。广种是见过世面的人。广种平时走路说话就连抽烟的样子也跟别的人有所不同的。广种强忍着内心痛苦与仇恨,悄然离开了这间陋屋。就像一个迷茫的人找到了所有的出路和答案。现在,广种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他多一秒钟也不想再看到他们俩人这种样子了。

广种悄悄走到外面,他看见院子里堆着的一垛柴草和秫秸。他的目光仿佛快要将这堆柴草点燃了。可他充满仇恨的目光显然无法实现这种愿望。无法实现的空想,需要更加有力的举措和物质来作支援。广种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了。这种颤抖从刚刚发现那些血迹就已经开始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对,他就是要做点什么才能抑制这种无边无际的颤抖和仇恨。

广种稍稍迟疑了一下,就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香烟雪白雪白的,过滤嘴金黄发亮,他抖索着擦根火柴将烟点着了,然后使劲咂了两口。一缕青烟从鼻孔里钻出来,犹犹豫豫地飘散开去。这种时候村子里还很寂静,大伙都在家睡懒觉呢,连棚圈里的牲口和院里的看家狗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广种懂这个道理,何况他很快就要离开羊角村回矿上去了。

广种嘴里叼着烟快步朝眼前的柴草垛走去。

一个男人要想干什么活就没有干不成的,特别是,像广种这样在矿上干活的人,身上有的是好力气,搬几捆秫秸对他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一不做二不休!也就一根烟的工夫,或者比这更短暂,广种就想出了惩罚他们的办法,他把那些柴草堆挪到这间堂屋的门前和窗口了。广种离开前又点了一根烟,他需要再抽一根,因为他的手指始终在发抖。这种时候广种觉得自己很不像个男人,这让他感到痛苦难堪。

但是,点完烟以后,他终于咬了咬牙,顺手将火柴扔在那些柴草中了。当他听到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骤然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红亮家的院子。

广种飞快地跑回家里,这时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爬出来。广种到自己老娘的屋子看了一眼,老人还在梦中呻吟。他抹了抹眼角,心肠一硬,把自己随身带来的灰唧唧的帆布袋往肩头一扛,就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空无一物的雪路。

广种身后的那团烟雾,在铅灰色的晨曦中越来越浓了。广种分明感觉到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