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8/10页)
“快开门啊,广种兄弟!”
“他秀明老师……他秀明老师你为啥哭么呀?”
屋内的哭声依旧断断续续,但比先前要微弱一些了。
几个女人冒着严寒趴在院墙边聆听,希望能听到一些更具体的更核心的细节,可除了惹来秀明家的那条看门狗汪汪地一通扑咬之外,她们一无所获。最后,女人们死了心,个个早都冻得鼻青脸肿,也就懒得再管闲事,急惶惶往各自的家里奔跑。街巷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着四面八方。寂静的一垄冬夜在星光下被女人们的脚步声震得摇晃起来。
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有时候,女人跟女人也不会完全是一样的。就拿秀明来说,一村里的女人除过她,哪一个被自家的男人欺负了都会哭闹一通的。有的还要抹脖子、上吊、跳井、喝敌敌畏,至少她们也得连夜跑回自己的娘家去,诉苦求援,好迫使男人亲自登门下话赔情道歉,以求得到女人宽恕和解。
秀明是个念过书有学问的女人,秀明不能像那些在农田里干活的女人那样不管不顾的,她还没有学会那些名堂。让她连夜跑回娘家去,那还不如拿刀子杀了她呢。再说,跑回娘家去有什么用,问题还是解决不了。俩口子间的事,别人是插不上手的。别人帮只能帮倒忙,会让事情越弄越糟。清官难理家务事。这点道理秀明还是明白的。
碰巧秀明这些天身上来红了。可广种不管那一套,广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干男人要干的活。广种这个男人又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广种长年在外,男人的那点活他一年也干不了几回,也没处可干,只好干憋着。现在好容易回一趟家,就好比半年没闻见鱼腥气的馋猫一般如饥似渴。
白天秀明因为要去学校教课,中午回家也就是做饭吃饭洗洗涮涮的工夫。他只能干瞪眼干着急,再说白天干那活总归不妥,家里毕竟还有一个老娘亲在世呢。可广种没想到,晚上迟迟回到家的秀明却一点情绪也没有。秀明跟他淡淡地说一句不行,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
秀明叹着气对他说起了红亮丢了的事情,又说她正帮着红亮爹四处打问娃娃的下落呢,哪还有那种心思。广种不爱听。又是红亮,这两年他每次回家,秀明总把红亮这个小崽子挂在嘴边,好像红亮是她的亲生娃子一样。想到亲娃子,广种更是气愤至极,自己本来也有好端端的一个娃娃,殁了,自己老婆的奶水却无端地给了旁人家的娃娃白吃了。
广种不由心生怨恨。男人心头一旦对女人起了怨恨,会把这种怨恨变本加厉,会胡思乱想,会想方设法抓女人的小辫子,会说一些不应该说的混帐话。满腹怨恨的广种就非要跟秀明干那点活。
广种说:“我他娘的都快成庙里的和尚了。”
秀明用被子护住自己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我身上不方便嘛!”
其实,这几年秀明对广种的情意确实变得非常淡了。广种一次次那样打骂她,她的心被伤了,伤透了。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她都能听到心在滴血的声音。
广种只认为秀明是在找借口推辞他。一个男人要想干那事总会不顾一切的。广种见软的不行,就非得来硬的。他硬扯秀明的被子,撕秀明的衣裤,死乞百赖压秀明的身子,抓秀明的胸脯。可很多时候,男人的愿望越是迫切难耐,情形就会变得越糟,越不可收拾。
秀明坚决不从。秀明被折腾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起身说自己要去跟婆婆一起睡。广种死死缠住她不放手。
秀明说:“老人尸骨都未寒,你咋是这么个人呀,不脸红吗?”
广种瞪着一双驴眼说:“你少他娘的拿老人当挡箭牌,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不就是想留着去跟你那可怜的姐夫睡么!你别想又当婊子又挂牌坊,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秀明怔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跟自己躺在一起的这个男人太陌生了,太卑鄙无耻了,太用心险恶了。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丈夫。震怒之余,秀明反手抽了这个男人一嘴巴子。抽一下还不够,又使劲抽了一下。秀明是清清白白的女人。有时候清白需要女人自己来维护的。
广种也呆愣了。女人竟然动手打了他,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一下子便恼羞成怒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好好拾掇一下这个令他痛恨的女人。想干的事干不成,男人就会变无比焦渴,就会翻脸不认人,因此下手就比任何一次都要狠毒。
秀明毕竟还是女人。受了委屈和伤害还是要哭,哭过了还觉得不够,心里的苦痛一时间无法排解出去,秀明当然不能跟没事人似的。秀明可以承受男人的拳头,可她却无法忍受男人的恶语诽谤。秀明觉得自己跟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势不两立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秀明想这日子无论如何不能再熬下去了,她要跟广种打离婚。
女人一旦从眼前的事情里理出头绪,就变得理智起来了,哭声也就戛然停止了,尽管眼泪还在簌簌地往下落着,但却悄然无声了。秀明很冷静地穿好衣裤和棉鞋。她感到这个屋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像个漆黑的冰窖。这不奇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彻底死了心,世界也就跟心一起变得寒冷起来。外面虽然是风天雪地滴水成冰,可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在这个冷屋子待下去了。
秀明顾不得脸上身上的疼痛,顾不得嘴角鼻孔正往出溢血,她只想跑到外面去透透气,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对她来说,已是非常陌生和卑鄙的坏男人。一到外面,秀明就没命地奔跑起来。秀明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快速地跑过,即便在学校跟娃娃们一起出操她也没有跑过这么快的。不是秀明想跑,也不是双脚双腿变得比以往轻飘了,是秀明的心儿在流泪流血,是命运的神秘之手在暗处催促着她往前跑。跑着跑着,秀明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咧开嘴无声地抽泣开了。最后,秀明觉得腿脚忽然绵软无力了,棉絮一般松软了,整个身体都变得瘫软了,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站立或奔跑了。
秀明像具死尸一样,突然栽倒在雪地上。雪是前几天刚下的。雪厚得很,人扑倒在上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厚厚的积雪一下子就把秀明的身体裹紧了。那雪似乎一点儿也不冷,甚至有种奇妙的温暖与舒适感。洁白的雪似乎最能体察一个女人身体里的所有清白。清白的女人躺在一望无边的白雪地里,就像最初躺在娘亲的温柔怀抱中了一样,安详自如无忧无虑。秀明真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啊,再也不要起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