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7/10页)
三炮一回来那表兄就急惶惶地要走,糜子虽再三挽留也没有把客人留住。三炮整晚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话更是瓮声瓮气。夜里熄了灯糜子依旧像往常一样脱光了热身子进被窝,拿白藕似的腿肚儿蹭三炮的身板。三炮瞪大着一双牛眼不理她,再不就翻过身把脊梁冲着糜子。糜子不明就里,还柔情似水地去缠磨三炮。三炮借着酒劲撒混,竟扯开被子把糜子羊羔子似的拎起来撂到地上,然后扑过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踹。三炮骂糜子是贱货趁他不在家偷汉子。糜子吓坏了,怯怯地用手捂住头脸连声求饶。糜子一个劲说她跟表兄是清白的。三炮听了火气更壮,骂糜子是骚狐狸精儿一刻也离不开男人。后来三炮打骂了一会儿,又把糜子拖到炕上,恶狠狠地扑到糜子身上,疯劲上来又咬又抓,眼瞳里尽是仇恨的火苗,力气大得像头发情的牲口,解恨似的把糜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三炮那时还不知道,糜子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一个种。那晚糜子身下浸透了血,刚成形的一个胎儿,也跟着淅淅沥沥的血水流掉了。
三炮后来就算在糜子身上用上吃奶的劲,可糜子的肚皮就是不见任何动静。三炮除了在外面杀牲喝酒,回到家有事没事,就找茬子打骂糜子。糜子见了三炮,也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战战兢兢的。
婚后二年,糜子一直也没能为三炮生下一男半女。有一天夜里三炮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猫娃子一样的小丫头。这娃娃脸蛋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白惨惨的吓人——她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奶水吃,家人惟恐养不活她,想趁着半夜里抱出去,扔到廖天地里喂狼吃,正好撞上赶夜路的三炮。三炮问明了情况,二话不说就把那女崽娃抱回家来了。
糜子当时又惊又喜,再一听见娃娃嘤嘤的哭声,心肠就软了,早忘了三炮凶巴巴的样子。她从三炮手里接过娃娃,自己先哭起来,就像娃娃是她自己狠下心肠扔到外面去的,现在又失而复得,而她自己也像是回心转意了。事实上,小丫头虽不是糜子亲生,可糜子确确实实把娃娃当自己的亲骨肉收养了。糜子那阵连打盹的工夫,都梦想要生个娃娃呢。
糜子早就知道三炮并不喜欢她,或者根本就是恨她的。三炮喜欢的女人庄前庄后到处都有,关于他和那些野女人的风流情事糜子的耳朵早就塞满了。她从来不敢过问三炮的事,她一直觉得三炮这样做是对她的优待,按照三炮的脾气,早该把她一脚踹开,再重新找一个能给他传宗接代的女人。三炮之所以没那么绝情,在糜子看来的确是该感恩戴德的。
所以,糜子就想:三炮爱咋样就咋样吧,反正她哪里也不去,就是死也要死在这个院子里。如果三炮肯大发慈悲,临走时把串串给她留下,那她将感到无比幸福了,尽管串串非她亲生,但她觉得几年过来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小丫头了。
三
就在同一天,秀明老师的丈夫,那个叫广种的坏脾气男人,从遥远的煤矿上回到我们羊角村。
对村里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太过陌生和神奇了。尤其是,像广种这样的一个人物,长年在外,颇见过些世面,靠着挣工资吃肚子的,月月都有个“麦子黄”的稳当收成。大伙更情愿把广种看作是一个外乡人,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快要被人们忘记掉的、可又忽然间出现在人们眼中的同乡。广种回来了,村里的秩序一下子也变着井然起来。这种井然的秩序实际上是说,大伙心里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向往,被一股巨大的向心力驱使着,都想过来跟广种寒暄两句,大有趋之若骛的样式。广种可是村里出去的第一人啊!
说来话长,广种也真是命大造化大:那些年我们村里闹饥荒,死了多少人,好多人没饿死也给饿跑了,出门讨饭的也不在少数。广种也饿跑了,一跑出去就是二年多光景,大伙都以为广种肯定饿死在外面了,说不定连他身上的骨头,都让野狗饿狼嚼碎吃掉了。可是,惟独这个广种,却最终活生生回来了。他看上去红光满面,他不但没饿死,人好像还胖了一圈,脸上有些沉着不变的黑红的光泽,走起路来腰板一晃一晃的朝前挺着,见人还要从劳动布制服的口袋里往出掏烟。那烟可真好,抽起来一点也不呛嗓,大伙看到从广种鼻孔和牙隙冒出的烟,真是又细又白。
我们村里凡是从广种手里得到那种雪白雪白的纸烟的人,都这么夸赞。都说广种命大福大,广种有本事,广种是个真正的儿子娃,广种当了响当当的矿工,穿制服,月月领工资,兜里有活钱,抽烟的架势也跟一般人不一样。我们村的人都抽旱烟锅,都是蹴在墙根或炕头的,只有广种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边走边吸,很安逸的样子。关于广种的好话林林总总,这就让广种成为我们羊角村一个想当然的人物。大伙闲下来有意无意地总会提起广种,提起广种自然又要提到秀明老师,提到秀明,自然也要提到红亮和红亮爹的。总之,大伙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的,一时半阵根本扯不清楚。
好奇心仿佛一根集体编造中的绳子,大伙儿总是不约而同地一起用力,又像拔河,心思都往一块想,劲力也往一处使。这根好奇的绳子,就越拧越紧,越编越粗了。
广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啕大哭。在大伙听起来,广种的哭声也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动静大,时间短,跟打响雷似的,呱啦呱啦几下子,听起来就跟戏里的张飞叫阵似的。广种哭完了,戴着孝帽子穿着雪白的孝衫子,到坟地给老人烧纸,烧纸时又是一通狠哭。这回哭完才周周正正对着坟丘磕响头,然后腰板一晃一晃地回到村里。自始至终,人们没有看见秀明老师,只有广种在唱独角戏。
这之后广种再也没有哭过。倒是当天深夜,一个女人的哭声从村街里传出来。那哭声伤心欲绝,把大伙吓了一跳,都从热炕头翻起身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户纸上细听,才知道是秀明老师。尽管知道了是秀明老师在哭,可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是把大伙弄得心惊肉跳。秀明老师一哭,很多女人就受不了了。女人的心肠软啊。再说同是女人,秀明究竟有啥做得不好的,都说久别胜过新婚哩,咋广种一回来,非要惹得她哭天抹泪干啥呢。这个广种兴许是在外头学坏了!也许是出于自发的,又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好几个女人迅速聚集在广种家的门前,当当当对着门扇一通用力乱敲,七嘴八舌朝院子里面喊话:
“广种家的,你这到底咋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