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5/10页)
虽说许多年不在这里生活了,可三炮对我们羊角村的每条街巷小道都非常熟悉,就像他能闭上眼,准确无误地从豁开的猪腹里取出那些心肝脏之类的物件。所以,当三炮在奔跑中看清了对方的走向时,他马上做出绕道追赶对方的策略,因为他知道仅凭双脚他不一定能撵上那个偷东西的贼人,况且他还喝了酒,脚底板绵软无力。而跑在前面的人回头张望时也发现身后已没有了动静,自然就放松警惕慢下脚步,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一头撞上早就堵在他前面的三炮身上。再想逃跑已来不及了,被三炮死死地薅住了头发。
三炮也全没有想到,抓在自己手心里的竟是他,是红亮,原来是这个小畜生!当下,他毫不客气地扇了红亮一记耳光。
红亮的手里还拎着秀明刚才送给三炮的那块肉,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落在地上黑黑的一坨一坨,地上就生出许多深的坑洞来。三炮气不打一处来:“下半晌我还跟你老子说要你做我的上门女婿呢,你狗日下的倒跑来算计上我了。”
红亮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三炮又照着红亮的小胸脯捣了一拳:“你也不睁眼看看,太岁爷爷头上都敢动土哩。”
红亮终于开口了。
“我就是要拿你的东西喂狗!”
红亮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动着。
“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你娃娃嘴再敢硬!”
“就说就说……我就要把你的肉扔给狗吃!”
“好好好老子让你嘴硬!”
说着,三炮用力一拽,红亮就跟只羊羔子一样被悬起来,腿脚在半空中乱摆,然后又重重地被摔在地上,他手里的东西也叭的一下扔出老远。
三炮不等红亮从地上爬起来,早用脚底踩在红亮的后背上。
“再叫一声,看我不活活碾死你这小秃崽子!”
红亮没有哭,而是更加响亮地骂三炮。由于红亮的身体是趴在地上的,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
“三炮三炮……你是猪你是狗,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还有脸皮去给地主家当女婿……你是天下头号大畜生。”
三炮就再也听不下去了,耳朵里鞭炮爆炸一样鸣响着,他一把从地上拖起红亮,红亮的双脚在地上一蹬一蹬的,像一只被突然擒住的兔子,土路上划出两道歪歪扭扭的印子。三炮把红亮拖到那块肉跟前,他蹲下来用一只腿压住红亮,腾出手把那块猪肉抓过来。然后,他用力撇正红亮的脸,将那血糊拉兹的生肉块硬往红亮的嘴里塞。
“狗日的我让你偷老子的东西,让你拿去喂狗,你今儿乖乖把它吃下去我就饶了你!”
红亮急了,哇哇乱叫,嗓音沙哑,腿脚蛤蟆似的不停地挣扎。
红亮瞅住时机猛地一下咬住了三炮的一根手指。三炮疼得嗷嗷的,像狗受委屈般地叫起来。那时,三炮只顾了去看自己被咬痛的手指,却没有注意到红亮把手伸进裤兜里去。里面是红亮刚刚从三炮的提筐里偷来的一柄短刀,有六七寸长,是三炮专门用来剜苦胆割尿脬做一些精细活的。
等三炮再次愤怒地吼叫着,去扯红亮的头发拧红亮的耳朵时,红亮就出其不意地将手里的刀子猛地刺向三炮的小腹那里。三炮身子猛地向上一挺,蛇身样僵硬住,一动不动了。随即,红亮看见三炮用手捂着小腹,身子忽然歪斜着趴在土路上。
红亮从三炮的腿下扭曲着抽出身体,他看见自己满手都是血,那些乌黑的血比虫子爬得都欢实。红亮的手顿时树枝样地抖了起来,再也停不下来似的。那把沾了血的短刀子在手里一闪便滑在地上了。在片刻的愣怔之后,红亮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慌乱地倒退了好几步,随后转身拔腿飞也似的狂奔而去。脚步声在冬日的村街里传得格外响亮,像一通密集的鼓声不停追逐着他。红亮越是拼命朝前奔跑,就越发感觉到那种无边的恐惧一阵阵袭来,他简直害怕极了。
一连两天,秀明老师都没能去小学校教书,可红亮还是觉得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非但不好过,相反,好像有种度日如年的难熬。没老师来上课,学生们就在教室里猴模狗样的乱窜乱叫,快活无比。只有红亮一个人心事忡忡的样子,整日发呆。红亮的脑子里尽是鲜红鲜红的颜色在飞快地流动,飞舞。红亮听不清同学们在吵闹什么,反正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耳朵是尽是嘈杂声。他觉得一班同学都变成了茅圈里的黑头苍蝇,让人厌恶。
今天好容易挨到了放学,红亮头一个就飞奔出课堂。这时红亮才想起爹一早叮嘱他,让他放学后直接去秀明老师家吃饭。红亮的神经紧绷绷的,每过一时一刻都好像要东窗事发了。许多人都朝着秀明老师家的方向走去,那里吹吹打打的显得很乱,死了人原本该悲伤,可好像是一次盛大的聚会。红亮也踟躇地夹杂在人群里。他一时完全失去了主见,像是被街上的人你一下我下拉着,朝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去。又像是红亮带领着那些人,大义凛然,朝秀明老师家走。
来秀明老师家吃席的人群里没有三炮的人影子。这让红亮胸口那只一直蹦哒着的小兔子稍微安宁下来。爹没有工夫搭理红亮。爹忙得满地转圈,支桌子,摆板凳,端盘子,给客人添茶水。秀明老师倒是走过来一次,随便摸了摸红亮的脑壳,把他拉到一个位子上,安顿他坐下来好好吃东西。
红亮没有说话,从秀明老师的脸色上看,她似乎并不知道三炮的事。这让红亮越发感到安逸无事似的。但红亮还是会想起三炮,想起那把刀子捅向三炮时沉闷的噗嗤声,想起那晚自己惶恐无助地跑回家,怎么用清水慌乱地冲洗掉粘在手指上和脸上的斑斑血污,一切的一切都是头一次,新鲜而刺激的。
来吊唁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帐房,找位子坐下。红亮又是一阵紧张,身体颤悬悬地抖动,刚刚收拢的小兔子,又疯野地从胸口窜到喉咙里跳个不停,好像那个血淋淋的家伙随时都会出现在大庭广众。红亮很警惕地朝四周看,朝帐房里的每一个席桌观望,并没有发现三炮的行踪。他忽然觉得心中一亮,那个该死的三炮肯定是来不了了,说不准这阵子正躺在家里,死猪样呻唤着呢,一副要放命的蠢相。这样一想,红亮情绪似乎又好了一点儿。可能……那晚他真的死了?红亮很多次都在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奇怪地蹦出几个秀明老师教过的词,比如:为民除害、死有余辜。红亮又因此变成无所畏惧的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等端盘子的人把馓子蒸馍肉丸子汤,还有茶水都一股脑摆上桌面,红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去,有种豁出去大吃一顿的样子。可他刚刚抓过一片白面馍,头顶心猛地挨了一巴掌,吓得他连忙缩回手指。是爹,他正用眼睛不满地瞪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