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4/10页)
说着,秀明就将事先包好的一块精肉塞进三炮的提筐里,嘱咐他捎回去让糜子包顿饺子吃。
三炮哼着鼻子说:“给她吃还不抵喂狗喂猫呢!喂狗喂猫也不白喂,它们都给我添几窝崽子哩。”
秀明生气地瞪着三炮:
“你别没事尽挑糜子的不是,一个男人家成天打女人算啥本事,我都替你脸红害臊!糜子也不容易,往后你得多体谅她才对!”
三炮又嘿嘿地冲秀明笑笑。他硬着舌根说:“我才……才不打她,我听你的,再打她我就是个王八变的。”说罢,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了。秀明在身后又嘱咐他:
“三炮你记住我说的话,往后对糜子好点!还有,起经那天别忘了让糜子领上娃娃来家里吃顿饭。”
经过一片院落时,三炮摇晃着腿脚慢慢站稳。自从那年他去外庄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这里就彻底荒弃了。老院子的围墙倒倒歪歪的,一抬腿就能从上面跨过去;院门早就不见了,西北风在院里横冲直撞,旋起一圈一圈的烟尘和草屑;过去三炮和父母曾住过的三间矮屋,此刻老母鸡下蛋似的瑟缩在院里,在他眼中无助地抖颤;屋顶很多地方都塌陷着,几茎枯草零星地插在上面,随风不停摇摆。整片小院显得一派杂沓和萧条。
三炮茫然地拨拉开那些齐腰深的杂草走进去,他依墙坐在一截落满沙尘的门槛上。他的脑袋昏沉沉耷拉下来,嘴里不停坠出一串串晶莹的口水。他眼前的地上除了杂草,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就是一摊摊干黑的粪便,有羊的,猪的,鸡的,也有崽娃们拉下的。
三炮的两眼竟慢慢地湿润了。三炮的眼眶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潮湿温润的感觉了。三炮想:这个家是在自己的手上败落成眼下这个样子的!想起往事,三炮心里有几分难过,又有几分愧疚,想哭一场的冲动都有。可他忍住了。他是三炮,见了血肉都不眨一下眼的三炮,青羊湾里的头号屠户。三炮一直就这样木木呆呆地坐着。三炮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耳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喧嚣:大人小娃发出饥饿难耐的哭号,牲畜临死挣扎的嘶吼,浓稠热烈的鲜血喷涌而出时的汩汩声响,纷扰而又杂沓,一时间充斥着他的听觉,使他备感恐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揪心的画面:饥荒不断,弟弟忽然就神秘失踪了,当村长的爹神智虚迷神经兮兮,娘死前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她的身体就像自己每每宰杀时用气硬吹起来的死畜,浮肿又苍白。
静默了一会儿,三炮眼前再次浮现出一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子。就在下午的酒桌上,那个家伙一直款款地坐在上岗子的位置,脊梁挺得跟锹把样,嘴里不紧不慢地衔着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这个家伙看到三炮的时候,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一副十拿九稳的牛逼相。这个人就是虎大。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凑过脖颈去跟虎大点头哈腰,惟独三炮没有过去。还有比这更让三炮心里窝火的事情,他眼看着本来该自己拿回家的东西,却硬让管事的人拎来,陪着笑脸送给了虎大。那一刻三炮的肺子都要气炸了——早知道他们要拿了送给虎大,三炮就是扔给外面的野狗吃掉也不会松口的。对于一个屠户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次莫大的耻辱。三炮宰牲时向来是自己说了算数,那些畜生的肠肠肚肚头蹄尿脬,通常都是由他掌握的,他想拿回家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所以,三炮就想故意灭灭对方的气焰。三炮就是想在众人眼前不给虎大面子。尽管他们俩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三炮始终没有像旁人那样,站起身来给虎大敬上一杯酒。饭桌上,三炮一直是埋着头只顾自己吃喝,而且是最早一个结束的,同样也没有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目中无人地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三炮当然没有忘记早年间的一箭之仇:他没有忘记这个虎大,跟自己和爹都动过拳头;他没有忘记虎大当上队长后曾没收过他家的一杆鸟铳;三炮更没有忘记虎大现在之所以能高高在上,在他三炮看来,虎大就是踩着他们爷俩的肩膀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的。
三炮曾经确实一门心思琢磨着想接替他爹的班。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尤其是,他爹人刚有些疯张的时候,三炮就开始打他的如意小算盘了。三炮想让他爹帮自己去说说情,可老头儿却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还骂三炮是一抹烂泥糊不上墙。三炮只好自己悄悄地跑去上面找人请愿,上面头头的答复是,一来老村长(三炮爹)还健在,二来嫌三炮太年轻,说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即便有这个意向也得等个三两年再看。三炮碰了一鼻子灰,恹恹地溜回村。但从那以后,爹在三炮眼中成了一块绊脚石——三炮一直以为只要他爹一咽气,村长的位子理所当然就是自己的了。
当时三炮爹确实疯得很厉害,行为一天比一天怪诞。后来连三炮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狂妄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东西这样活着丢人现眼,还不如早早地一死干净呢。反正那一瞬间太奇妙了,三炮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记得自己年轻的双手那么有力可以征服一切——它们就像一对崭新而又坚硬的老虎钳。
现在,回忆让过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灰尘,突然变得可怕又可恨,而烧酒的力量并不因此减弱。它们在三炮的腹内逐渐壮大,横冲直撞、翻江倒海般折磨着他。三炮终于吐出几口粘稠溷浊的杂物,然后稍稍平静下来。他似乎又迷糊着了。
三炮恍惚间做了一个梦。这六七年光景里三炮是很少有梦做的。梦到自己被什么硬物猛地刺了一下,像是刀子,可又不是,血哗哗地从胸口那里流出,却始终找不到一丝伤痕。就在三炮十分诧异的时候,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动颤,在迅速变软,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他想站起身跑开,可已经来不及了,自己整个身体正随着那种莫名的柔软不断下沉。接着,仿佛有一股从天而降的汹涌的湖水,突然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的脖子,眨眼之间将他整个人完全吞没了……
后来,三炮猛地给惊醒了。梦醒之前,他依稀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咳嗽或说着什么,他还能隐隐地听到一些散漫的笑声。他打了个冷颤,人就彻底醒了。三炮睁眼看时,发现眼前的提筐竟底儿朝天倒扣着。那些刀具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连秀明下午送给他的那块肉也不翼而飞了。三炮急忙从门槛上起身,与此同时,他的目光狐疑地越过那段歪斜的矮墙,一眼便望见有只黑影正拼命往前面的巷口奔跑,脚步声踢踢踏踏传得很远。三炮的酒立刻醒了多半,一股无名火窜上胸口,他顾不上收拾地上的东西,也撒脚从院里紧撵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