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2/10页)

“反正我不管,你得赶紧去把他给我找回来,现在就去!找不回来我饶不了你!”秀明老师说完,胡乱抹抹脸上的泪,一跺脚,红着一双眼,掉头往学校方向去,转眼就被风卷得没影了,惟独这男人还树桩子样立在沙尘中。

刮了一整天风,天地都让搅成了一团,到处都昏蒙蒙的,我们羊角村的天空、房屋、树木和所有一切都染成硫磺色。人在外面根本不敢张嘴,一喘气就能把一捧沙子硬生生吸进喉咙眼去了,咳得半天喘不上气。风把村子之间的道路吹得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村路都变的白花花的,从远处的高坡上一眼望过去,那些七零八落的村子,和横在村子之间的条条段段或瘦或宽的土路,就像狗吃剩下的一截一截骨头,发着清白的光。

日头落山时,风才渐渐停歇了,空气里的沙尘渐渐落稳。在空荡荡的庄稼地的尽头,是一排排的白杨树,粗粗壮壮的树干直钻向天空。夕阳的光亮逐渐减弱,恰巧在黑色即将铺满大地的那一刻,远方的杨树林忽然变成一排排整齐挺拔的哨兵,变成一只只黑色的剪影。它们坚定果敢地挺立在西面铁锈色的天空下,肃穆而庄严,很有些雄壮的气魄。

夜深了,他才拖着疲倦的影子,两手空空回到院子。屋里冰冷,炉火早就熄灭了,冷锅冷灶,没了娃子,家里就显得格外阴寒,活像一座孤坟,没有一丝生气。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穿过迷雾一样的十多年时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饥荒的晌午:自己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野外刨地草根,她的肚子突然就疼起来了,她人在地上骨碌了一阵子,连哭叫一声的力气好像都没有。崽娃还傻呢,一点儿不懂得怜惜大人,直到她身上的血都快耗尽了,才呱呱叫着钻出娘亲的肚子来。

——据说正是这一天,我们羊角村的所有屋顶、树杈、草垛、墙头,乃至整个村子的上空,到处都是鸟雀成群地飞来飞去。数不清的鸟和聒噪的鸣叫声,吵得天翻地覆,好多人都不得不用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生怕那种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会钻进在自己的脑子里;而那些猴在树上捋树叶吃,或在地里挖草根的人,回家后才被自己的家人惊讶地告知,他们浑身上下落满了灰白色的鸟粪,像是刚从生石灰缸里捞出来似的,弄得人心惶惶的。惟独我们村一个活了将近一百岁的老接生婆,神情庄严地抬起她的核桃般的皱脸,老人望了望黑压压的天空,和那些乱飞乱舞的鸟儿,然后她眯着一双瞎子一样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对旁边的人说这叫百鸟朝贺,羊角村该有贵人降生了!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把这孤老婆子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大伙更愿意相信,天上要是真的能掉下来吃的就好了,哪怕掉下来一把秕谷子呢。那时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天等他从家里闻讯赶过来,女人早已经咽了气,她人跟身子下面被血水浸湿的泥土一样,都凉透了。只有可怜的崽娃,依旧在娘亲的血泊里,不时地伸弹着一双嫩手和嫩脚。他也顾不得多想,赶紧将崽娃裹在自己怀里。那时,红彤彤的日头刚好跳到西边的杨树林里,闪着一道道金色佛光,好像是这些灿烂的光线挽救了崽娃的生命,让他在颤栗中感到了一股温暖。后来他就给怀里的这个崽娃起名叫红亮了。

刚才秀明老师来过两趟。头一趟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她实在放心不下。她再来的时候,从家里端来一海碗揪面片,上面漂着一层辣椒油,红艳艳的,看着人心里暖融融的。可他哪有啥胃口,以往他跟娃子怄气或动手打了他,娃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跑得没影没踪的。

秀明老师的脸色很难看,眼睛还是红的,进屋就问他人找到没有。

他也赌气横横地说:“我还要忙着干活,没闲工夫管他。”

秀明老师就气气地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这回我算知道了,娃子到底不是你亲生的。”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秀明老师打小就疼这娃子。可以说没有秀明就没有娃子的今天。没有秀明老师夜夜来给娃子喂奶吃,那小狗日的早就没命了。所以,他打心眼里是感激秀明老师的。但是,男人的感激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男人的腹量很大,大得就像我们青羊湾的土地一样,什么东西都能种下去的,可种下去的东西却不一定马上就能开花结果,有的东西即便种下去了,却永远也获得不了女人意想中的收成。土地也会骗人。土地骗人,人的肚子就跟着受罪。同样,男人也会说谎。男人说谎女人就跟着哭鼻子又抹泪的。男人说谎是因为不想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告诉旁人,特别是,告诉给一个曾经帮助过他度过难关而他自己却又无时无刻不对她充满感念的好女人。

作为一个丧妻多年的光棍汉,他的这种感激也许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感念这东西,在一个人心里藏得太久了,也会生根发芽,也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有时感念更像醇酒,时间长了自己会往出窜味儿,挡都挡不住。还有一种东西埋藏的比感激还要深。这种东西有时候只能深藏在自己心里,不能说出口,有时候即便是稍微那么想想,都不可以,想一想都是一种罪过。这种东西最好是永远藏在自己心里,直到生老病死。问题是,这种东西他不说出来,谁又会知道呢。

秀明老师走了老大时辰,他依旧独自一人咂摸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想起来秀明也真算是个苦命的女人啊!嫁给那样一个驴脾气男人,一年四季又不着家门。秀明后来好容易怀上了一个娃,算是有个指望了,可生下没过半岁偏偏染上肝炎殁了。但对红亮来说又正是上天的一份恩赐,那时候红亮也刚刚生下没几天,殁了娘的娃可怜,没有奶吃的娃就更可怜了。那阵子要不是秀明肯主动来家里喂奶,他真不知道该咋办。从这个意义上说,娃子的事秀明是最有发言权的。秀明之所以撂下了那句气话,可见她把娃子当自己的亲骨肉和眼珠子看待呢。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急急火火跑出了家门。冬夜又黑又冷又漫长,让人上哪里去找这个小狗日的啊!他这样一路凄惶地顺着村巷跑下去,四处喊寻,心急如焚。那些早年的旧事,又开始在他脑子里汹涌地浮动起来。

那年正赶上倒春寒,天气冷得出奇,眼见都三月底了,外面照旧滴水成冰。缸里没有粮,地里空芜一物,树叶还没生出来,就被饿肚子的人把芽儿捋去了,树皮也都齐腰被剥个精光。他没有办法想,只好跟老讨吃似的,白天抱着崽娃,从东家出来,就钻进西家的院里。老远闻见哪里飘来一股炊烟,就顺着那烟味一路颠颠地赶过去,哪怕是十里八庄也是在所不惜的。去别人家常常赖着不肯走,一待就是多半天,崽娃又在他的肩膀头上哭闹个不停,吓得别人有东西也不敢拿出来当着他面吃。当然,总会有心肠软些的女人。她们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两勺热面汤,让他们爷俩趁热喝下去。有时,也会将一小块干馍或两只麻雀卵样大小的鸡蛋,偷偷塞给他带回家去吃。遇到这种情况,他恨不得当即跪下给人家磕响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