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端(第3/10页)

他听说秋上给各个生产队拨下来的一点粮食还有剩余,那是备着青黄不接时救急用的。村里有民兵,手里配了几杆鸟铳和步枪,白天夜里轮换着站岗,看守库房重地。那天夜里,他把崽娃丢在家里,自己铤而走险,偷偷去爬库房的后窗子,不去没法子,家里没有一颗熬粥的米,崽娃哭得叫人心慌。结果让民兵逮个正着。第二天,他被推推搡搡地押到库房门前。民兵给他身上缠着几道麻绳,双手也倒捆在后面,头发胡子稻茬子似的横横竖竖,脸、脖颈和胸膛上尽是发黑的血迹,裤裆间耷拉着一片破布,卵蛋子和黑黢黢的阴毛时隐时现,下面还光着脚板。

有几名社员代表当场被虎大领进库房,结果他们无比震惊地发现,几只空麻袋行尸走肉般躺在灰尘密布的墙角下,毫无生气,而大伙儿盼望已久的救济粮却连一颗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几只空瘪瘪的麻袋。社员代表们顿时傻眼了,嘴角抽搐着,两腿发麻,差点要栽倒在库房里。消息一经传出来,一村男女老少的眼瞳里都充满了血红,瞪圆了双眼,一时间恶狼一样从四面八方凶猛地朝他扑上去,恨不能把他撕碎当粮食吃了。大伙纷纷上前连吐口水带咒骂,后来干脆都脱了鞋,捏在手里用鞋底子使劲抽他耳刮子,他们嚷着叫着哭着闹着,非要让他把那些命根子一样金贵的粮食全部吐出来。一层人打累了骂累了刚退下去,另一伙人又团团围攻上来。他们比先前的社员更有经验和战斗力,七手八脚地将他衣裤扒光了,用雨点样的拳头捣他裆里垂下的黑黢黢的两只卵蛋,他们三下五除儿便将他摁倒在地上,用脚踩,用指甲抓,再用拳头抡砸。但还是觉得不够解恨,索性把他压在屁股下面,使劲往他的头脸上屙屎放屁。所有的人都一哄而上,人墙似的倒摞在他身上,简直臭气熏天。

那天,他只剩下半条命了。要不是我们队长虎大从一个民兵手里夺过枪,冲着天空砰砰地放了两下,他肯定就没命了。虎大也不是非要偏袒他才开的枪。虎大只是不想闹出人命。虎大还想利用这次偷窃事件对全村老少的几百只饥饿的肚子给个交代。虎大还要让大伙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他虎大不分粮食给大伙吃,而是库房早就空了,那些粮食早被坏人偷光了。真相大白,搞破坏的人已被绳之以法,天下可以太平了。虎大的责任当然也就开脱了。随后,民兵们把他死狗样拖回家扔在炕上,再无人问津了。

那天晚上,我们村有一个女人悄悄踅进了他家。女人进了屋就把可怜的崽娃抱在怀里,敞开衣襟,让崽娃含住她的一只奶头。崽娃早就饿极了,叼住女人的奶头就不松口。女人的奶水也并不充裕,没咂两下就空瘪了,再换另一只给崽娃咬住吃。饿极的崽娃咂得女人眉头紧锁,不时发出一声声钻心的吟叫。

打那以后,女人几乎每天晚上天刚一擦黑都要过来一次。进屋来也不说话,默默抱起崽娃就把乳头塞过去喂他。等崽娃吃着吃着终于闭上鱼豆儿样的小眼睛,睡熟了,女人才悄无声息地离开。女人是谁,那些年他从来没有主动跟娃子说起过。不是他不想说,一来这个女人不让他言传的,二来娃娃那时还小,说了也没多大意思。

一路这样胡思乱想着,他嘴里声声不停地叫唤着红亮的名字,从村头跑到村尾,又从外面无望地跑回家里,娃子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这个小狗日的性子也忒拗了!”他在心里这样愤愤地怨骂着,“等回来非剥了他娃娃的皮!”

红亮闯祸这天,赶巧屠户三炮回到我们羊角村,他是特意给秀明老师家杀猪来的。这天一大早,红亮爹也去了秀明家打帮手。红亮爹不能不去,秀明家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即便秀明家天天杀猪念经,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帮忙下苦的。

秀明的公公前一天刚殁的,得了肺结核,心肝和肺子都咳碎了。秀明男人广种在外地很远的一个矿上干煤井工,一年也回不来两趟,只是过一阵子寄点钱给家里。

当初,秀明跟广种结婚,也算不上心甘情愿,更不是自由恋爱。按理说,秀明结婚应该跟男人去矿上生活,可秀明去住了一段时间就死活待不住了,她执意要回来的。秀明觉得那个风吹石头跑的鬼地方,她这辈子不会再去第二次了。更重要的是,秀明被那个坏脾气男人打了两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狠。第一次秀明的眼圈青了一只,第二次竟然扯下她的一缕头发,还把她的嘴角打出一道血来。秀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男人打,而且这个动手打她的人居然是她的新婚丈夫。秀明的男人有个毛病,没事爱喝酒,晚上喝醉了,到了床上还是强行要跟秀明那个一下。秀明当然不会同意,秀明是有文化的人,喝醉酒的男人已经够让人厌恶的了,张着臭烘烘的嘴巴,用沾满唾沫的舌头一个劲亲她,她简直要疯了。秀明从小脾气就硬,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可她不乐意,男人就动手扇她耳光,捣她的眼窝。男人一动手,就变成十足的魔鬼和禽兽了,有时连禽兽都不如。秀明就一个人从矿上跑回家来了。秀明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去那个连空气都是黑乎乎的鬼地方了。

如今出了这种事,秀明家里便乱成一团。煤矿离家山高路远,一时半会儿招男人回来,也是不大可能的。好在秀明还算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毕竟是个民办教师,早先在县里读过高中的,是青羊湾惟一的女秀才。当下就请来亲戚乡党们商量,一面差人给矿上的男人拍电报,一面着手准备丧事了。

秀明家的猪不大点,因为等着应急用,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屠户三炮上来霍霍地几下子,那头猪就被撂得展展的了。雪白的膘肉剁成块,帮忙的女人哼哧哼哧地把鲜肉用盆子端进伙房里去了。跟往常一样,三炮收拾好刀具,正要将猪身上割下来的物件塞进自己的提筐内,旁边有个专门管事的人恬着脸过来,叮嘱他这些物件得留下,说已经有人事先张嘴要了。三炮愣了一下,看那人一脸的难色,也就不再坚持了,扭头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屋吃饭。

外面太阳西斜时,秀明送三炮到门口。按理说秀明可以不送三炮的,需要她应酬的事情桩桩件件,可她还是紧撵出来送他。三炮涨红着脸不停对秀明嘻笑,像个傻瓜,清口水亮汪汪地挂在嘴角和胡茬子上,闪着晶莹的亮光。

三炮说:“秀明你往后有啥用场尽管张嘴,我可随叫随到。”

秀明说:“三炮你走好我就不送了,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