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第5/11页)

可是,花无百日红。虎大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候虎大才三十五六岁,而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腿脚胳膊也比不得从前。这种时候,虎大就什么也不想了,想再往上攀一攀,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想再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更是枉然的。现在,虎大的心思越活越简单了。虎大就想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一村人相安无事,老婆娃娃热炕头,余下的气力他顶多在夜里往寡妇牛香屋里勤跑几趟,把这身子骨里的那股热火劲再使一使发挥发挥,这一辈子也就算交代了。

虎大已连着去了两趟我们村西的那片林子。林子里有厚厚的积雪,有牲畜野狗丢下的蹄爪印子和粪便。当然,也有人跟狼留下的痕迹。这一点虎大确信无疑。如果说虎大也有些惶恐了,那么,虎大的惶恐跟大伙的惶恐是完全不一样的。大伙只是因为怕狼而恐惧起来的。而虎大的惶恐更多是来自于他对自己年轻时候所作所为的一种后怕。

虎大很小的时候就听我们村老辈人告戒他,说世间凡事都是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的,林中的狼虫虎豹,人间的男女老少,都是一回事。你怎么对待别人,反过来,别人就会怎么对待你。这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也就是说,这些天虎大忽然意识到了老辈人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年轻时候桀骜不驯,恨不得把天日下把月亮折弯呢,一旦人上了岁数,经历了风雨,见过世面,想法就改变了。

现在,虎大的真实想法就是,他先得摸清狼的活动踪迹。虎大太了解狼的思维方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世上没有人比得过狼的野心!人也许等不了十年,可狼就能苦苦等待着。一匹狼等不住,它可以把自己的仇恨传递给另一匹幼狼,让它从小就对人产生敌视和深深的仇恨。虎大前些年一到秋凉,老早就叫女人把自己用捕到的那匹大白狼的毛皮制成的褥子取出来晾晒,不等冬天到来,他夜里就铺上那张狼皮褥子睡觉了。今年也不例外,老早就用上狼皮褥子了。可就是最近两天,虎大突然对铺在身下的狼皮褥子犯起怵来。

就在昨夜里,虎大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子下面的那张狼皮褥子突然间复活了似的,变得有血有肉,滚烫滚烫的,似还有千万根针芒直戳刺他的脊背;那张狼皮竟在虎大身下猛地伸出四只蹄爪,把躺在它上面的虎大死死缠抱住,顷刻之间捆了个结结实实。这简直就是恶狼缠身啊!虎大喘不过气,被梦魇住了,想喊喊不出声,想动动不了手脚。醒来后,虎大吓出一身白毛汗,后半宿再也睡不着了,只听见女人在身旁哼哼唧唧磨牙放响屁打呼噜。

虎大后来就起身穿好衣裳摸黑踱到街上去。

虎大出门前,悄悄挪开炕洞旁的一块虚装的青砖,从里面摸索出过去跟随了自己多年的一只手枪,五四式的,可以说这是虎大的命根子,上面让大伙把手里的家伙交出去的时候,虎大耍了个贼心,硬说弄丢了,一直没有交上去。虎大私藏了这只手枪和十几发子弹。现在,虎大觉得自己一刻也离不开这个东西了。即便把枪带在身上,虎大走夜路同样也会提心吊胆。

虎大在红亮家转悠了一会儿,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脚底下像是踩到了什么硬物。他心里微微起了疑,蹲下身去看。从脚下的一片灰烬中,虎大翻捡起一枚铝制的像章。像章上面的领袖人物鼎鼎大名,天底下怕是没有人不认识的,虎大当然也崇拜得五体投地。别说虎大认识,估计我们整个青羊湾也找不出一个不认识的人。虎大很高兴,像章虽不大,却是很难得的上品,可以戴在胸前的那种,只是让火稍稍熏了漆面,可上面的领袖人物音容笑貌依旧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虎大悉心地用袖子抹掉上面的黑烟灰,像章上还有一排很小的字,看不太清楚,虎大识字本来又不多,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伟大”二字。这就足够了,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俩字!虎大也不多想,就把那像章宝贝似的揣进贴身的衣兜里,乐颠颠哼着曲儿转身走开了。

拾掇完锅灶,寡妇牛香一个人懒模懒样地倚在门槛上发呆。

连着好几天夜里,虎大都没有再来登过牛香的门槛。虎大不来,牛香的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在这种问题上,女人跟男人是完全不一样的。男人是猫,女人是鱼,是一种特殊的气味。猫天生的一张馋嘴,而鱼不是,鱼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关键就出在鱼身上的那股腥味上,猫恰恰是喜欢这种味道的。而牛香这条鱼跟别的鱼也是有所不同的,牛香是一条孤鱼,独来独往惯了。其实,牛香也可以不这样。牛香是个寡妇,死了男人,牛香要是铁了心守一辈子寡,别的男人也拿她没有办法。但是,牛香不能,牛香有牛香的苦衷。牛香最大的苦衷就是,她得把死去的男人留给她的四个崽娃拉扯大。

天已经黑了,她感到有点害怕,就不能再坐在门槛上。牛香觉得自己的样子确实有点傻婆娘等汉子的意思。可牛香宁愿自己傻一点,只要她一心等着的人能来,自己傻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牛香现在后悔得直想抠腔子。可牛香知道天底下是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即便有,牛香也不能要。牛香可以允许虎大上她的门,睡她的炕,可牛香不能厚起脸皮去生拉硬拽。如果那样做,牛香的脸还往哪搁啊。虎大肯来找她,那是牛香的造化和荣耀,这在村里早就是公认不讳的事实了。但事情若是反过来,一村人会怎么看?旁人必然会说,牛香这个女人想男人想疯了,牛香跟过去的窑姐拉客有啥区别。

牛香唉声叹气着,她还没来得及回屋,却把一个人等来了。

走进牛香家院子里的是个男人,但不是她要等待的那个男人,不用眼睛看,单听声音就不像。牛香眼前的男人比虎大高一头,也比虎大宽阔一倍,站在院子里像一截黑咕隆冬的生铁塔,把牛香的视线都遮没了。牛香多少感到诧异了。自打虎大头一次睡在她的热炕上之后,多少年来村里几乎再没有第二个男人黑灯瞎火进她的院子。不是牛香不让,是男人们都甘拜下风,没有人敢公开跟虎大作对。

没等牛香开口,黑塔又往前移了两下。黑塔上面有两只大眼珠子,一直叽里咕噜转动,上下打量着牛香。

“嫂子没把你吓着吧。”

黑塔开始张嘴说话了。牛香看到两排白森森的东西在眼前一碰一开。

“我顺路过来看看,好给侄儿们送些肉解解犒。”

说着,黑塔把一团什么东西直直地伸到牛香跟前来。牛香的鼻子一抽。鲜猪肉的味道似乎已经像贪婪的虫子爬进她的鼻孔里去了。肉味太吸引她了。牛香记不清上一次吃肉是在啥时间,是在秋后,还是半年以前,总之,这种味道对她以及屋里的娃娃们来说已经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