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0/20页)

正说着,音乐声又在我们村子上空飘荡起来,唱片年代太久了,机器也是上面淘汰下来的破烂货,听着就跟老牛拉破车样吱吱扭扭的刺耳。虎大一听,紧绷着的面皮稍稍松宽了些,但觉得味道跟先前似乎不太一样。再竖起耳朵循着声音细听,果然不是哀乐,是什么呢?一时他却又说不好,只是觉得耳熟得很。

旁边站着的那个尕娃子突然哈哈地笑起来,脸蛋子憋得通红,腰背都弯下去了,好长时间才说出一句话来。虎大这时也隐隐听出了那句著名的“鹰秃那熊奶儿”来,尕娃子又说:“那个糟老头八成是睡糊涂球了,放的不是哀乐,是《国际歌》。”

虎大听了简直怒不可遏,狠不得自己插上一双会飞的翅膀,把放广播的小老头生吃活剥咂干了骨髓才好。

大伙开始议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完全把虎大的那几条纪律抛在九霄云外去了。虎大再也无法容忍。这种场合虎大需要别人无条件地服从,对他毕恭毕敬。

又恰好赶上放供养(即为给亡人顺利转世消灾除难,在下葬前所做的一项重要的施舍活动)的重要时刻,一个老婆子不明就里地从屋里端出一盆杂粮饼馍之类的食物,突然朝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泼撒开去。霎时,人头炒豆子样攒动,个个不顾一切地冲向食物着落的位置,又多半是女人家和娃娃们,他们拼了命去争抢,都相信吃到供养会交好运身体健康子孙平安。

那些在场的年轻的小媳妇们则坚信,吃上这种供养会让她们早得贵子,她们过门以后肚皮都还空瘪瘪的,平时走路都抬不起头,被大伙暗地里称作不会下蛋的鸡。此刻,她们个个眼睛放光,手脚麻利,冲锋陷阵,不顾死活,明争暗夺。只要能得到一口馍一颗枣或一把谷米,就算是让她们下十八层地狱,也都甘心情愿,绝不反悔。有个一开春刚从外庄嫁到我们村的小媳妇眼明手快,她刚刚冒着被百十双脚踩扁踏平的危险,好不容易拿到一只白面馍,正得意得哇哇乱叫忘乎所以,却不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冷不丁让身后早就埋伏着的一个肥婆姨一把抢了过去,她急得欲哭无泪,想扑过去再叼回来。可对方的男人早身先士卒地横过身来,把她挡住了,与此同时,这急红了眼的男人伸出手来就朝她的胸口子上乱摸起来,嘴里还嚷嚷着:

“我那蛋蛋哟,把你身上这两团软晃晃的肉馍馍也给老哥尝上口吧!”

这个女人简直要发疯了,到了嘴的鸭子飞了不说,还让这无赖泼皮男人捏了自己的豆腐,她在人群里跳着蹦子叫:

“天杀的,挨球的,这辈子就是生了女娃也长不上×眼,生了男娃也短根鸡巴!”

这诅咒太阴毒了,对方的男人还指望自己的胖女人吃了供养生娃下崽传宗接代呢,她这样一咒,人家就黑了脸要跟她拼命,转眼就把这女人摁倒在地,撕她的头发扯她的衣裳,往她脸上扇耳刮子吐口水。这样一来,大伙又都跟着起哄,水从自家门前流,不浇不灌都是错!男人们就乘机沾到了难以想象的便宜,把地上的小媳妇脸蛋奶头屁股摸了又摸,捏了又捏。我们村有个最无耻的老光棍汉,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娶上媳妇,他假装上前拉架劝仗,却把那鼻孔喷血的小媳妇子抱在自己怀里,口口声声要保护她,暗地里却拿他硬撅撅木桩子一样的东西胡乱在女人的尻子后面蹭了蹭,磨了磨,蹭得他嗷嗷叫,磨得他嘿嘿笑,很快就把她的裤子蹭湿了一大酡。别的男人看到这情形,又都气愤不过,纷纷上来解救帮腔,而解救该妇女的过程中又如法炮制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她是羊角村的公共财产,现在要按需分配了,人人都有一份的,谁若无动于衷,那就吃了天大的亏,死了都要遭天谴雷轰的!最后,弄得那小媳妇裤子跟狗舔了似的,湿唧唧,粘巴巴的。被糊脏衣裤的女人的又羞又臊,喊着叫着要去跳井。

“我真是没脸活人了唼,你们让我去死吧!”

于是,男人笑,女人哭,娃娃们依旧疯闹,场面和秩序变得异常混乱。一开始,虎大还想以他个人的权利和威严加以制止。但很快,连虎大也无能为力了。他像一个由于腿脚抽筋而将要溺水的人。虎大多少有些乱了方寸,大呼小叫试图上前拦阻。可是,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听他的命令。在食物的诱惑和迷信崇拜面前,在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身体面前,虎大也要甘拜下风了。世上没有一个政权能够真正制止这突如其来的群众狂欢。

没等虎大做出任何一种有效的反应,或者,想好一个应急的法子,头顶却突然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吼叫。随即,女人娃娃都顾不得再去抢夺地上的食物,男人也不敢为了骚情那可怜的小媳妇铤而走险,那情形就跟羊群里猛地闯入一匹饿狼样呼啦朝两旁闪开去,个个惟恐伤及了性命。

虎大顺着声音望去,骚动的人堆里果然兀自立起了一截黑塔。虎大发现黑塔不是旁人,竟是屠户三炮,黑煞星一般从天而降。这是三炮迁回我们羊角村以来,首次在大伙面前公开亮相。但是,虎大一点儿也没有料到,屠户三炮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大伙面前。虎大回想起那晚见到三炮时的情形,心情就不免有一点潦草和慌张。虎大看见三炮竟然披麻戴孝,手里捏着缠了粗麻的哭丧棒,像传说里的黑白无常一样,在人群里横着挥舞竖着冲撞。

而奇迹也紧跟着发生了,原本混乱的场面立刻恢复了平静,秩序也变得井然了。人们不再贪图那些落在地上的供养了,就像三炮手里不停挥舞着的东西不是哭丧棒,而是一对明晃晃的屠刀。刀剑无情。众人纷纷有所收敛地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并且全都是,自觉自愿地在虎大身后分成两列站立,像是专门等虎大的一声号令了。那些刚才从小媳妇身上获得了快乐的男人,此刻虽然意犹未尽,可他们一个个都贪生怕死惧刀畏剑,谁也不想为了一时间的快活而丢了小命。有句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也能伸,忍一时风平浪静嘛,那就忍着点吧!

虎大一直不知所措地瞪着三炮,眼前所发生的突变简直像一次绝好的表演。最后,旁边有人悄悄过来推搡了一把,虎大恍然回过神来。这才郑重其事地宣布秀明婆婆的火葬仪式正式开始,全体默哀,跟遗体告别。虎大的心里怏怏的,很不是滋味。

再去上面汇报情况时,虎大却红光满面神采熠熠。

虎大终于逮住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言机会。语言是人的天赋,可话不能胡乱说,特别是在大庭广众、在干部领导面前,那得有的放矢见缝插针,得抓住机遇,才能事半功倍。当然,机会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白面馍,机会是虎大自己一手创造的,就像创造和改写了我们羊角村的一段历史一样,虎大理所当然要理直气壮眉飞色舞夸夸其谈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