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1/20页)
虎大极其详尽,甚至是不厌其烦地汇报了自己在处理秀明婆婆葬礼这件事上,所有的英明决策和正确领导。上面始终在聚精会神地听,之后洋洋洒洒地鼓掌,又把虎大口头表扬了一通,主要夸他思想意识快,工作抓得很有起色。更重要的是,上面普遍认为,虎大已经懂得了活学活用马列主义,所以才能顺应时代潮流,开创性地开展工作,并在实践当中大胆地易风易俗不拘一格。领导们还口头承诺,要把虎大和我们村的光荣事迹内参到上面的上面去。也许是中央吧?虎大没敢去问,更不敢多想,只是让那束灿烂的心花一味地怒放在别人看不着的地方。
会后很长时间,虎大都沉浸在无比惬意的快活里面。这种感觉太好了,简直比他跟一个风骚的女人睡过三天三夜还要好。
终于扬了眉,吐了气,虎大胸前还别了一朵小红花,乐颠颠地回到我们羊角村。
一路上,虎大像刚刚评上的“三好学生”那样,不停地端详这朵绸子做的小红花。虎大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像鲜活的花。这朵红花是公社一名妇女干部亲手给虎大别上去的,人家悉心地为他别花的时候,虎大还乘机蹭了一下女干部的手。那双手可真叫滑嫩,无骨鸡似的绵软,惹得虎大心猿意马。虎大当时就想,要是能把这女干部也一并发给她带回村里享用一下,那就太好了。
现在,他倒背着双手,腆着胸膛,从我们村东一直走到我们村西,再从我们村西返回到我们村东,有些乐不可支,有些沾沾自喜和神魂颠倒。但是,走来走去,走到最终的结果,却令虎大突然失望起来。
放在往常,我们村会有很多很多人从家里跑出来,会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着虎大经过,会有很多双眼睛向他行万分崇敬的注目礼,会跟他没完没了地寒暄问长问短,会有很多艳羡和崇拜的目光从不同地方投射到虎大身上的,还会有很多女人冲他胡乱骚情,搔首弄姿。虎大也会因此而感到无比惬意和舒坦。
可如今我们村的情形却是,从东到村从南到北,街头巷末都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四门紧闭着,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甚至连条狗也找不到。到处是一派冷寂和萧条。眼看就是吃晌饭的时间,那些屋顶上的烟囱也都呆头呆脑沉默寡言,一丝生气也没有的。虎大几乎有这样一种不祥的印象,羊角村的人畜全部死光了。
虎大走着走着,本来很高亢的精神状态,他却突然间觉得眼睛酸涩,手脚发麻,四肢冰冷了。他竟莫名奇妙地打起哈欠来。虎大觉得自己像是中了什么邪气,腿脚变得瘫软起来了,没有一丝力气可供支撑下去,就连这最后的几步路都走不完,便要跌倒在路中间了。瞌睡这东西怎么会来得如此迅猛,而又不可抗拒呢?这在过去几十年光景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虎大强打起精神,迫不及待地朝自己家飞赶。他的一双眼皮已经沉重地耷拉下来遮蔽了视线。虎大瞎子一样摸索着一路仓皇而去,他刚跌跌撞撞推开家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了。然后,虎大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死狗样躺在自家的门洞里,脑袋枕着一摊凝固已久的绿鸡屎上,呼呼地打起鼾来。鼾声震得地皮发颤,连旁边的门扇也跟着吱啦啦响动起来。
虎大睡得跟死人一样,四脚朝天,毫无知觉,简直比死人还死。
虎大苏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尽了。
虎大懵懵懂懂地从地上爬起来,像迷路的碎崽娃,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睡在门洞里的。又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先前不省人事,醒来以后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又不同寻常。尤其是,对自己突兀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解,甚至感到无比害怕。
虎大摸了摸胸膛,那里的衣服湿唧唧的发黏,下颌跟脖子也湿漉漉的。看样子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流淌下来的清口水。
虎大狐疑地摸索进屋,一眼瞅见女人和一堆女娃娃都横七竖八地叠摞在炕上,睡得正香。
虎大回头想看看桌子上的那只孔雀蓝色的马蹄表,可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红色的秒针一动不动了,黑色的时针和分针则双胞胎兄弟样重合在一起,看上去表里就跟少了样什么东西似的。这一屋子人全都成了被时间遗弃的孤儿。女人跟娃娃们的睡相更让虎大感到十分奇怪,从她们彼此相互搂压纠缠的身体来看,她们都跟八辈子也没有睡过觉似的,贪婪而又昏迷,从此一睡不起,永远不想再醒来了。
虎大就勉强趴到炕上,想把她们娘儿几个弄起来。
虎大刚刚把老婆抱起来,让她靠墙坐着,又用手指硬把她的眼皮子掰开,呼唤她赶快醒醒。可没等他转过身去,就听见老婆靠着墙开始说话了:“鸡还没喂呢,猪也没喂呢……你见天就知道在外面招惹那些母狗!从来不管我们娘几个的死活……”虎大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是被女人的话给怔住了,而是女人在梦里大胆地发着以前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的牢骚。“天要下雨娘要嫁,谁也拿这世道没办法哟!”虎大又听见女人说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胡话,才又倒头睡着了。
虎大气急败坏,过去揪女人的耳朵,扯她的头发,用脚尖踢她的屁股,但这些都无济于事。瞌睡让这个矮胖的女人变得像泥巴一样瘫软,变得跟死猪一样慵懒和沉重。她的牙齿磨得嘎吱嘎吱响,这会儿就算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架在她脖颈上,虎大也休想弄醒她。
“他娘的,这帮娘们睡得跟死了一样!”
虎大气得连跺脚带骂。
“死猪!全都是些死母猪!”
最后,虎大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快耗尽了。如果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做无用工,也许自己又要犯困昏睡过去了。他已经开始无力地张开嘴打起哈欠来。毫无效果地折腾了半天,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此时她们的身体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只有无止境的黑夜和睡眠,即使他眼前正是大白天。
有生以来,虎大还是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做无奈。
十
很长一段时间,那种可怕的症状像梦魇一样,依旧在我们羊角村里持续蔓延,一如那日里秀明婆婆的尸身被火焚化时,所散发出的腥臭焦煳的气味,在大伙的呼吸中,一刻也不曾停止过传播。
而最初的时候,这种奇怪的症状只是简单地表现为没完没了的嗜睡,人的脑瓜子里像是钻进了一百条晕乎乎软绵绵的瞌睡虫,它们死皮赖脸呆在里面,弄得大伙永远也睡不够似的。但是,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所有患者的病情,又都发展成夜晚不眠而白天长睡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