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3/20页)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虎大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想到,鬼使神差跑回羊角村来的屠户三炮。而这之前,虎大是明确反对三炮迁回来住的。那天在秀明婆婆的葬礼上,虽然三炮肯挺身而出鼎立相助,可虎大心里还是感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悄然滑过。虎大还不清楚三炮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但他知道三炮这只黄鼠狼一准没安好心眼儿,但在事情没弄清眉目之前,他不想当面捅破这层窗户纸。虎大知道有些事情不说破,远比说破了要好得多。自然,对于那天的帮忙解围,虎大是不可能对三炮感恩戴德的。虎大采取的是不温不火不明不白的态度,他想好了,等到时机一旦成熟,他会狠狠整治整治三炮,然后让他乖乖地卷铺盖滚蛋:总有一天要让三炮知道,这里没有人会欢迎他。
秀明是在给婆婆办完丧事后的第二天去见虎大的。当时,秀明怀里抱着一只黑陶罐,罐子的口用牛皮纸密封着。黑色的罐子和斯斯文文的秀明,在虎大眼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我们羊角村,秀明婆婆是第一个被装进这种罐子里的,当然也是最后的一个。
虎大见了秀明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这种感觉也很奇妙,以前虎大对任何女人从来没有动过这种恻隐之情。
秀明说:“这是我婆婆的骨灰,我想把它留着等广种回来看看。”
虎大本来要说还是及早挖个坑埋了吧,可虎大看着秀明发红的双眼,半天话也没说出口来,最后只是意义很不明确地哦了一声。
秀明就抱着黑陶罐转身走出去。虎大目送着秀明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同寻常。
没过几天,闲话就接二连三地传进虎大的耳朵里,大伙私下里议论着虎大跟秀明老师在那张松木床上睡觉的事情。虎大听了,也不气恼,更不与人争执。用虎大自己的话说,老子这大半辈子睡过各式各样的女人,聚齐了能拉好几马车哩,可就是不知道秀明老师的身子到底是个啥气味。
尽管大伙在黑夜里任劳任怨埋头干活,可粮食的收成一点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产量几乎降低到了历史的最低点。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别说是上缴公粮,连勉强喝面糊糊来填饱肚子,也是非常困难的。往年,虎大总是先把公粮预留下来,再考虑给大伙分配的事。好在如今大伙睡觉的时间远远要比清醒的时候多,这也是抵御饥饿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虎大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又挨家挨户去查看了锅里的吃食。大伙见虎大进门都毫无怨言,只是把碗盆敲得咣咣响,那些盆里碗里全都清汤寡水地飘着几星发黑的菜叶,见不到一丝油花泛起。虎大一家家去看,看到最后,虎大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晚,虎大便做出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今年的公粮一颗也不交了,他想把粮食全部分到大伙手上以度过难关。
民以食为天。这句老话在我们羊角村得到了充分的验证。谁也没有想到虎大会这么干,当粮食分到手上的时候,大伙一下子狂欢起来。虽然粮食并没有多出几斗,可多跟少毕竟是不同的,一米扛千斤,多一把米就能救一条人命啊。况且,大伙都心知肚明,虎大要担多大的风险啊。
虎大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们羊角村分粮的那晚,虎大拍着胸脯对大伙说:“要粮没有,要命老子就这一条!谁想要了就来拿去,愿杀愿刮!”
这天夜里,一双双被无尽的睡眠折磨得疲倦无神的眼睛,都暂时摆脱了一切困扰而恢复了活力,大伙即兴在队部门前的场院里,开起了篝火晚会。秫秸秆柴草树枝在人们眼前哔哔啵啵燃烧,火光映亮了深黯色的天空,一张张脸面被炙烤得通红通红的,前所未有的喜庆笑容爬上了几天前还阴郁黑沉的额头。
有些人当即跑回家,把珍藏在地窖里数年之久的高粱烧纷纷贡献出来,男社员们轮流传递着酒瓶子,他们嘴对着瓶口,喝着火辣辣的烧酒。酒精在他们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迅速燃烧起来。喝了酒的男人,个个都像精壮的牲口,嗷嗷叫着,在场子里摇摆嬉笑。女社员们就像一桶桶汽油,立刻就被男社员滚烫的激情和火花点燃了,她们相互拉起手来,围成很大的一个圆圈,男社员们被围在当中。她们开始一支接着一支唱自己喜欢的歌子,唱万物生活靠阳光,唱我们最爱红宝书,还唱一些没头没尾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却又非常好听的电影插曲。女人的歌声像甘甜的溪流一样缓缓流淌,很快就渗透到我们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喝过酒的男人性情变得更加刚烈起来,在女人的歌唱和笑声的撩拨下,他们摩拳擦掌仿佛回到青年时代,一个个就地拉开架势摔跤竞技,惹得女人们又是一声声的喝彩和不断唏嘘。最快活的还数那些崽娃,他们马驹子样在场院上疯跑,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柴草垛上窜上跳下,嘴里吱吱喊叫着,还模仿电影里的正反面人物,无休止地游戏下去。被火光照亮的场院,霎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大人娃娃的笑脸在火海中红彤彤地摇晃。
虎大兴致更是空前的好。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孤注一掷的猎狼时代,那时他胆量过人,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双膀轻轻一举似有千斤的神力。虎大轻而易举地撂倒了一个又一个前来跟他一比高下的年轻后生:他们开始对虎大刮目相看,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人甚至当众跪下,请求虎大无论如何要收他们为徒。虎大再一次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他依旧是羊角村的主宰者,这是无庸置疑和当之无愧的铁的事实。
接下来狂欢进入了白热化状态:男社员和女社员亲密无间,手拉着手毫无顾忌,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尽情舞蹈。男社员伸展双臂像骏马奔驰在草场,又似雄鹰在夜空翱翔;女社员则是温顺乖巧的羊羔,是柔软多情的土地和摇曳生姿的秧苗,她们像是被热风吹拂着不停地摇摆自己柳条样的腰枝,披散的黑发在男人的胸前缠绕,浑身上下散发出阵阵隐秘的芳香,好像一树树成熟的果子,等着男人去采摘。
事实上,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很容易就被男社员们捕捉到了。女社员的特殊气味感染了他们,男社员们也因此变得更加兴奋和激昂起来。盛大的集体狂欢,很快进入到私秘而又含蓄的小型聚会。男社员们开始寻找自己心爱的女人,女社员也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她们悄悄投入到自己中意的男人的视线中来,彼此相互依偎窃窃私语倾诉衷肠;几天前分明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小俩口,此刻早已化干戈为玉帛了,他们远离火光的熠熠照耀,借着浓浓的夜色隐蔽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身影:他们把脚下的土地当作炕,把头顶的夜空当作被,情欲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在夜风中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