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5/20页)

虎大瞪大眼睛看对方的嘴巴。听对方念完了,虎大才如梦方醒地噢了一声。

苟文书又强调说:“我这次可是二进宫啊,来了就不能空着双手跑回去。”

苟文书稍稍停顿一下又说:“公社的意思很明确了,我要在村里住上一阵子,虎队长好有个心理准备,希望你们能大力配合我的工作。”

虎大默不作声,把剩下的半拉烟屁股咂得吧吧响。

苟文书说:“虎队长也表个态吧!”

虎大在翘起来的一只鞋底上有深仇大恨似的摁熄了烟头。

虎大慢吞吞地说:“这不是表不表态的问题,问题的根本就在我们这里正常得很,羊角村跟过去没啥两样,羊角村还是羊角村,又没有变成牛头马面村!”

苟文书一怔,尽量让自己保持该有的平和。

“嗤——正常?你倒说说咋正常了,正常难道就是现在这种样子吗?我一上午就往来赶了,可是直到天黑了才见到虎大队长的面儿,这也能说是正常?!”

虎大迅速地扫了苟文书一眼。他发现这个看上去文弱书生样的人,正用一种好奇而又惊诧的目光盯着自己,其中不无嘲讽和责问。他突然就对眼前比自己至少年轻二十岁的乳臭未干的家伙感到厌恶起来。

“我虎大是这里的一队之长,我比你们谁都了解情况!”虎大的脸色已涨得发赤,“苟同志你最好把我的话原原本本捎回去,就说我们羊角村根本不需要啥救援不救援的,大伙都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没病也没灾!”说完,虎大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说:

“这阵大伙就要下地干活了,我还忙着呢,就不招呼你了,你自己随便吧。”

就这样,苟文书被孤零零地晾在屋里。虎大走了好一会儿,苟文书才回过神来。对于我们羊角村的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并非一无所知。相反,苟文书知道虎大在公社也是出了名的刺头,向来说一不二,有时连头头们他也敢顶撞,尤其是,仗着自己年轻时剿过狼立过赫赫战功,根本不把一般人看在眼里。临行前,上面特别给苟文书叮嘱过,一定要注意工作的方式和方法。现在看来,虎大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子。

苟文书暗想着,心里觉得非常好笑,觉得虎大简直就是一头执迷不悟的黑牛。

死亡的套绳像一条越盘越紧的毒蛇,正一下一下扣牢红亮爹的脖颈。这个可怜的男人在长时间的饥渴和伤痛的折磨之后,完全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苏醒过来。

那时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红亮爹似乎能够感觉到太阳就快出来了。事实上,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依靠他的眼睛和视力,而是单凭直觉和嗅觉完成的。红亮爹能勉强睁开一只眼——前几天另一只眼窝被他们用枪托撞得青紫,眼底赤红,肿还没有消,即使睁着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想看看外面,想闻一闻阳光的味道,想呼吸一下透过门缝挤进来的黎明前第一缕清爽的空气。但是,他感受到的却是一股阴郁而又潮湿的霉味,其中夹杂着牲口粪便发酵的酸臭,丝毫没有阳光的温暖和干爽,更没有青草和鲜花的香气。他也由此隐隐地预感到,未来的天气就要变坏了,也许很快会有一场大雨落下来,而且,这场雨一旦下起来会没完没了的,会变成可怕的洪涝和灾难。

红亮爹想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他担心如果这会儿再不起来的话,也许今生今世他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的。其实,他就是想在最后的一些时光里站立一下,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人不能老是跪着躺着趴着卧着,不能像狗一样老是那么一种姿势一动不动。人长着两条腿天生就是要四处走走的。可红亮爹心里又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且腿脚又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双手也让反着捆死了,想站起来根本就是妄想。而且,即便是给他松开手脚上的绑绳,他也没有能力爬不出这间阴暗潮湿的窝棚。

这样想着,他觉得心里非常难过,绝望的泪水又一次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大哭一场,想用头狠狠地撞撞身边的墙壁。可是,他很快又想起了红亮,生的小火苗又奄奄地在脑海里一闪一跳起来——生的愿望是那么的强大,自己的力量却又是那么的渺小。这时,红亮的小模样也在那微弱的几乎难以看清的火光中,一明一暗动荡起来。被关进来的这些日子里,红亮爹简直受尽了虎大他们这伙人的辱骂和拳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待他像对付一匹一无是处的老牲口那样,毫不客气,每天动不动就提溜过来非打即骂,他都忍受下来了。到了后来,他们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再也没有人过来拷问他羞辱他,事情似乎都已经过去了,而他对外面正发生的事件也毫无价值了,他被榨干以后,他们仅仅将大把大把的黑无天日的孤独扔给他,让他在这里独自咀嚼,自生自灭。红亮爹甚至已记不得,他们最后一次来送东西给他吃的具体时间了。

在经历了一番不明不白的磨难之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彻底被外面的人遗忘了,同样,他自己也对生不再抱任何一丝幻想。仿佛羊角村从来都不曾有过他这样一个倒霉的家伙。有好几次,红亮爹隐约听到有人吆喝着牲口,从棚子前面疲疲塌塌走过,他也清楚地听到牲口突噜突噜地打着响鼻,他像哑巴那样呜里哇啦叫着,试图引起外面的人注意。可是,几乎每一次,他得到的都是牲口踢踢踏踏的蹄声越走越远,间或,还有牲口脖子里的铃铛不紧不慢地摇晃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响音,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肯过来看他一眼,确认他是死是活,甚至,连一条狗也不曾打这里经过。

太阳似乎就要出来了。这种感觉对红亮爹来说弥足珍贵。一想到太阳,泪水就跟秋雨一样,连连绵绵落下来。

那还是十多年以前,这个可怜的男人第一次惊喜地叫出了红亮这个名字。那时,他还年轻,那时赶上天灾人祸,妻子难产刚刚殁了,但老天爷还算有眼啊,至少把红亮鲜活地送到了他的手上。那一天,他是从血泊中抱起嘤嘤啼哭的小红亮的,他简直悲喜交加,当时太阳刚好落到树林中间,像一张嫩嫩鲜鲜的婴娃脸儿,红扑扑放射出万道金光。所以,他就给娃娃起了“红亮”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多好啊,又喜庆又响亮,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的。在接下来的十几年光景里,他是含辛茹苦的,红亮是他生活下去的全部信心和勇气,但他又每每告戒自己,对娃娃一点儿不能娇生惯养,从小就要严厉的管教他,不能让娃娃长大后变成一个对村子有害处的人——哪怕无益,可绝对不能是个祸害!这是他人生的基本信条和准则,他这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蓄意得罪过谁,也从来没有做过对这个村子有害的事,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要让红亮好好长大,成为一个像他一样本本分分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