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7/20页)
当他回到牲口圈那里,正准备走进棚子里,却看见一个个头老高的家伙正贼头贼脑地趴在那扇木头门前,眼睛紧贴在门缝上,极力朝里面观望。不用走过去,他单从背影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于是,红亮爹自言自语说:“也难为你了,还记着来看看我哟!”
“——都说叶落归根呢,你现在回来也好,等有力量(条件)了把家院翻盖翻盖,别让你家的香火断了。”
“论辈分红亮也算是你的侄儿,往后娃娃要是真的能回来,你还得多帮扶着点……就算是我最后求你了!”
但是,红亮爹很快就发现,自己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听不到,即便他已经走到牲口棚的门前,跟这个男人并排站在一起,两个人胳膊擦着胳膊了,对方也毫不觉察。红亮爹终于感到绝望了,他忽然想起来刚才秀明看见自己时,也是这样没有任何表情的。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快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而刚才那个一直在村里走来走去的人竟是自己的魂儿。他疑惑不解地伸出手去,想拉住身边的黑大个子,可是,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的,明明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把对方的胳膊抓住了,可人家却一转身,丝毫没有牵扯地离开了。
红亮爹越发疑惑地走进棚内——那扇木头门依旧对他丝毫不起阻拦作用——里面太黑了,伸手看不见指头。他扑通一下跌倒在一摊软乎乎的东西上,就像压住了另一个人的身体,感觉刚才还轻飘飘的身子骨,这会儿猛地就添加了些厚重,就像忽然装进了谷子的麻袋,但倏忽又变得羽毛一样轻飘飘的。
这时候,一缕发红发热的光芒从木头门的缝隙里鬼祟地钻进来。但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双目失明者,最后的一点儿意志正慢慢消散。那些潜伏在牲口棚里的黑暗,此刻比世上最黑的墨汁还要浓稠一百倍。红亮爹完全被这可怕的黑暗吞没掉了。
屠户三炮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实际上,虎大一直没有给三炮分配什么活计。用虎大的话说那狗日的天生是耍刀子害命的货,这辈子怕是没有捏锄头抓锹杆的命。其实,虎大的意思三炮心里最清楚不过,他知道虎大这是故意要把自己从集体中分离出去,要让他永远脱离群众,成为我们羊角村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闲散人,从而彻底被人遗忘。
虎大刚离开不久,三炮就不请自来了。苟文书正准备去外面走走,他很想看看村里人是怎么在黑灯瞎火里干农活的。见三炮来了,急忙把他让进来。因为白天苟文书呆在三炮家里,这阵再见面俩人就很熟的样子。
三炮很神秘地说:“苟同志,我想领你去见个人。”
苟文书是个聪明人,一看三炮的样子就明白了几分。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走出虎大的办公室。
走在路上,三炮问:“你看见虎大屋里的那张床了吧。”
苟文书说:“还是新打的呢,不过那床到底咋了?”
三炮嘿嘿笑着,说:“这张床说来话长啊,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里面花花事可多哩。”
拐个俩弯,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是一排大牲口棚子。多半牲口都被拉出去干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三炮径自把苟文书领到最靠里面的一间锁着的棚圈跟前。
三炮说:“人应该就在里面呢。”
说着话,三炮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对着锁孔捅了几下,黑铁锁默默打开了。
吱吱地推开门,人还没等迈进腿脚,早被一股浓浓的腐臭糜烂的气味熏得差点晕过去了。
苟文书啊了一声,急忙用手指捏紧自己的鼻孔,生怕那种味道爬进肚子里去。
三炮没有出声,仿佛那股奇臭并不能刺激他的嗅觉,这种气味对他来说是极稀松平常的。事实也是如此,三炮杀牲无数,每次都要开肠破肚,这点臭气对他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
三炮进去以后,哧地一下划亮了一根洋火。火光一闪,苟文书吓得女人样失声尖叫起来。他不由地倒退了好几步。嘴里不停嗫嚅着:
“这是谁……他到底是谁呀……他怎么会在这里……怕是早死了吧。”
三炮又划亮了第二根洋火。这次,苟文书借着火柴光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靠墙倒下的那个人,更确切点说,那具尸体,上面爬满了白花花疯狂蠕动着的蛆虫,那厚厚一层白蛆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有恃无恐地爬蠕起来。浓的呛人眼鼻的臭味被蛆虫涌动得沙沙作响,躺在地上的人犹如一摊被踩得稀烂的淤泥。
三炮叹口气说:“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三炮不无悲哀地说:“真是可怜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早早地去找你,把他救出去。”
苟文书实在不想呆在这个恶臭冲天的地方,他捂着口鼻跑了出去,然后蹲在门口哇哇地狂呕不止。
三炮也跟了出来,又原封不动地锁好了门。在黑暗中,三炮很不屑地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苟文书。
三炮说:“苟同志咱们快去叫人吧,别光在这里傻愣着了!”
因为大伙在夜里都不习惯怎么睡觉,天黑以后就下地干活,这几乎成了打发这段无聊时光的唯一的消遣方式。而且,发生在牲口棚的事情又是从公社文书的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间喊出来的,所以,一下子就把原来全身心投入夜间劳作的人们给震呆了,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互相传播和议论这件事情,并以此为乐。
当时,大伙正在刚刚收割后的平坦坦的麦田里犁地。我们村的牲口脖颈间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千篇一律的响声,这种连续不断的声音似乎掩盖了黑白颠倒的时间真相,一副副犁铧在黑色的土地上滚滚潜行,时不时露出狼牙一样雪白的锋刃,大块大块的泥土被犁铧翻掘起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躺下来,很有点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样子。翻犁过的土地在黑夜中变得臃肿而又懒散。那些浑身被热汗浸得油黑油黑的牲口,都跟上了发条似地,一趟一趟在土地里穿行,而又不知疲倦。黑夜遮住了这些大块头的眼睛,它们都错误地把艰苦的黑夜劳作,当成是要去青草遍地的神秘乐园大吃一顿了。
忙碌的身影在黑夜里变成了十足的哑巴,大伙都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夜晚让他们一个个变得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深沉而又结实。沉默都是相对的,如果非要有人朝着正在埋头干活的人大呼小叫,恐怕连土地和牲口也会吭气的。况且,站在地埂上朝大伙喊叫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那个人一张嘴大伙就听出来了。人的声音在夜晚有极强的穿透力。大伙看不清喊话人的具体长相,只是从声音里听出那人还很年轻,嗓音有些细,但口气却是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