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9/20页)

牛香正准备挤进人堆里看看,却听见里面传来的一阵女人的哭号声,很凄惨的样子,她一听就知道是秀明。牛香忙止住脚步,又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人群呼啦一闪,几个民兵把尸体从圈棚里抬出来,一股很浓的臭味扑鼻而来。牛香险些叫这种味道熏趴下了。她捂住鼻子镇定了一下,见秀明果然紧跟在抬尸体的队伍后面。她没看清秀明的脸,只是听到秀明哽哽咽咽的哭声。

最后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虎大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虎大目光呆滞,脚步也有些蹒跚,像是快要睡着了似的,迷迷瞪瞪朝前走。牛香揪心地站在黑暗中,她很想走过去劝虎大两句,让他别着急上火,让他想开些。可一看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他那张发白僵硬的面孔,她就打消了念头。这种时候,牛香真想替虎大做点什么事情,哪怕走过去让他狠狠地扇自己一通嘴巴子,泻泻火也好。

牛香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刚才一直没有出现。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没有来。大伙都来凑热闹了,都想看看爬在死人身上那层厚厚的白蛆,惟独她想到的这个人整晚没有露面。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经过了自家的门口,然后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村子里最破落的那院宅子跟前,才停住脚步。敲了几下门,院里没有什么动静,院门虚掩着,屋内像是亮着灯,牛香径自走进去,最先钻进她鼻孔里的是一股又浓又潮的香火味。

许多年来,牛香几乎再也没有只身走进过我们村这个荒僻的院子。这里就像一口干涸多年的老井,而且曾经有人跳进去寻过短见,大伙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远远绕开它,到别的有新鲜水源的地方去。在牛香的意识当中,这所老宅院一直都空着,没有一点人气,充满了陈腐而又诡异的味道。

牛香还记得有一年,自己的大娃子从箱子里偷出她的一只玉手镯,试图去外面换那种水晶玻璃珠子玩,却不小心把手镯给打碎了。那天她把大娃子狠狠揍了一顿,娃子就从家里吓得跑出去了,整晚不敢再回来。牛香后来就是在三炮家黑漆漆的老宅院里找到他的。大娃子被牛香拽回家后,人就有些异样了,像得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病,身上长出蚕豆大小的红斑,打针吃药也不见好,白天人呆得像根木头,只知道坐在门槛上,一刻不停地用指甲挠自己的后背,后背的皮肤抓得稀烂了,在太阳底下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种气味几乎把村里的苍蝇全都招惹过来了,它们在牛香家的院墙和家具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点儿;大娃子到了夜里总是大喊大叫连哭带闹,搅得别人无法入睡,以至于左邻右舍都咬牙切齿地骂牛香家养了一只夜猫子。牛香后来只好请来了神婆子,隆重地在家里布下道场。一家人又烧香又叩头又求神,弄得屋里烟雾缭绕鬼气阴森。神婆子在遮蔽严密的漆黑的小屋子里又跳又唱,将刚刚杀死的公鸡的热血吞在嘴里,再喷到大娃子身上,用那鲜血涂抹了他的腐烂的后背,又在后背上拔了六只火罐子,最后还给他连着用烧酒灌下三副现场求得的神符灰。几天后,中了魔障的大娃子渐渐好转了,脊背上的红斑也烟消云散。那以后,牛香经常用神秘的巫婆般的语气冲娃子们发出警告:记住!那里有死冤魂,它们会附到不听话的娃娃身上!

如今想到以往的旧事,牛香忽然就觉得不寒而栗了,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血味扑鼻而来。她真的有些后悔了。她想赶紧拔腿准备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可是,已经晚了。身后有人突然上来拍了她一下,像小鬼揪头似的突兀,她吓得差点趴在地上。没等她转过身,一只胳膊早被死死钳住了,然后拉起她就走进屋里。换成村里别的女人,恐怕早吓得尿裤子了。

惟独牛香不会。她只是尖叫了一声,待她稍微定住心神,看清抓住她手臂的人时,慌乱的心跳就跟着平缓了。她故作镇定地说:“装神弄鬼唬谁呀!”

对方嘿嘿一笑,说:

“放着好戏你不看,偏踅摸到我门上干啥?”

牛香猛地抽出被抓得生疼的胳膊。

“好戏,哪有啥好戏?好戏不都躲在台后看!怕是你一个人在后面偷着笑吧。”

牛香边说,边打量着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

“三炮你究竟图个啥?你不跟糜子好好过日子,一个人跑回来窝在这个烂杆地方,这里到底有啥让你念想的?”

三炮说:“牛香嫂子你可是稀客,我做梦都想拿八抬轿子抬你来呢。”

牛香长长地哟了一声:

“我可没那好福气。”

三炮说:“嫂子往后有用得着兄弟的话,你只管张嘴,我三炮就是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把嫂子你的事放在心上。”

牛香说:“我一个寡妇家,就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往你脸上啐唾沫星子?

三炮朝牛香身边靠了靠,鼻孔一抽一抽的,然后把眼睛一闭,像是陶醉在某种诱人的气息之中了。

很快三炮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牛香的脸。

三炮猛地一把将牛香身体箍住。嘴巴直戳戳地想朝牛香的脸上贴。

牛香完全没有想到,三炮会来这一手。

牛香想挣扎,可三炮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不是对手。

三炮说:“我等这一天头发都快等白了!”

牛香说:“你弄疼我了,看把你猴急的样儿,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我又飞不走唼。”

三炮却趁牛香说话的工夫,猛地亲到了牛香的脸。

三炮嬉笑着说:“嫂子你一点没变,还跟过去一样……我就喜欢你这副骚模样。”

牛香用手背使劲擦了擦被三炮亲过的脸蛋。

牛香把杏眼一瞪,嗔怒道:

“你当真就不怕人家虎大么!”

三炮听了,稍微怔了一下,然后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

“爷们这半辈子把谁放在眼里了?别说一个虎大,就是他十个八个,能把我咋样呢……再说了,过去我没怕过他,从今往后永远没有那个事情了!牛香,你把我今黑的话记住,皇上都要轮着做呢,他狗娘养的虎大该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喽!”

牛香好半天也没有再说话。她心里有点害怕,这种害怕不是因为三炮这个人,她不怕三炮,从来没有怕过他。她害怕是因为三炮刚刚说出的那番话,还有三炮说话时异样的表情和眼神。

三炮见牛香发呆,以为她动心了,就又凑过身来缠她。

三炮说:“好我的傻嫂子哟,你跟我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双么,你是寡妇,我而今也是光棍一条,我们俩凑合在一起,哪个敢说闲话?爷们不敲掉他的狗牙,看谁还敢龇一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