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6/20页)

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不本分的家伙,把他当成大坏蛋,一次次地揪他斗他,把他当猴子一样肆意地抽打耍笑,非要逼迫他承认自己跟秀明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红亮的事,连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但凡有这种心思,就是让他下地狱滚油锅,他也绝无二话。

他对秀明的确是怀着很深的感激和敬佩之情的,他知道秀明最疼红亮——红亮毕竟是吃了她的奶水才熬过难关的。还有,秀明是红亮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所以,不管虎大他们怎么对待自己糟蹋他,也不管秀明是否一次次求他按虎大的意思说,他就是宁死也不低头的。当然,最最让他难过的并不是虎大他们的恶意诬蔑和诽谤,而是长期以来红亮对秀明那种莫名的敌视情绪。在红亮爹看来,这简直不能理喻,他到死前的那一刻也想不明白,红亮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会那样恩将仇报!这娃娃简直是鬼迷了心窍!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意志就变得更加坚定了,不论别人怎么折腾他殴打他,怎么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他是绝对不会玷污秀明的清白的!尽管现在红亮还没有一丝消息,但是他相信只要红亮还活着,只要有朝一日红亮还能活着回到村里,娃娃总能理解当爹的一片苦心!当然,他更希望以后红亮能消除对秀明姨姨的敌视情绪,好好地敬重她,而且将来秀明老了红亮还能孝敬她,替她养老送终,这样他就死而无怨了。

随着红亮爹长时间的胡思乱想,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浑身上下倏地便有了一股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那股力量非同寻常,一下子就把红亮爹从臭哄哄的棚子里拉起来牵引着,然后穿门而过——那一瞬间他明显地感觉到胸膛像是跟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但又没有留下任何疼痛的感觉,鼻子闻到一股刚刚被锯子锯开的干燥的木头屑的味儿,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喷嚏。等一步步走出两排牲口棚之间的那条夹道时,他才蓦地回过头朝身后看,几天前每日轮班看守他的民兵早就撤了,除了其他棚子里正在闭目养神或反嚼的骡子和马之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它们中间穿过去的时候,没有引起牲口的任何骚动,它们继续闭着眼睛,空嚼着牙齿,模样悠闲。个别的牲口似乎认出他来,突噜突噜地算是跟他打声招呼,他也冲它们点头,这些大块头的家伙跟他太熟了,过去的许多年里,他经常跟它们一起出工干活。

他想先回家去看一看,村街上空无一人,就连枝头上的麻雀还都在打盹儿。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走得那么快,脑子里刚有回家的概念,两只脚就站到家门口了,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屋子此前被他们抄过,早乱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灰尘,还有一圈一圈的蜘蛛网,挂满了每个角落,似乎离开了这些白茫茫的丝网的拉拽,屋子随时都会坍塌下来。他像真的被释放回家一样,埋起头来收拾屋子,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板凳桌子挨个扶起来,将倒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捡起来放回原位,又把碎碗片一片一片拾起来,扔到门外的墙根下。做完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最后一次打量这间被烟火熏黑的屋子,看着看着,滚出一滴泪,泪光中他把墙上挂着的一面筛子和一顶旧草帽,都看成是红亮的小圆脸了,他嗫嚅着上前去抚摩它们,草帽和筛子都落下了厚重的灰尘,像是流下了干燥的泪水,又迷蒙了他的眼睛,他才明白是自己看走眼了,一切都是幻觉。最后,他揩去眼角的泪,关好屋门,默默地离开了家。

就如过去几十年在村子里一样,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砖、每一根拴马的青石桩,他都再熟悉不过了。红亮爹散漫地穿过一条条窄巷,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闭门沉睡,他想最好能碰到一个什么人,他要上前打问一下有关红亮的消息,可这种想法显然是虚妄的。他感到很纳闷,竟没有一个人出来走动。他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被抓之前,有一段时间村子里都是夜里干活白天睡觉的。这样走来走去,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只好茫然地迈进了秀明家的院子,他拘谨地站在堂屋的窗前,玻璃窗面上映着一只影子,起初他并不认为那就是他自己,可是等他搭起手棚朝里面了望的时候,才猛然省悟过来,玻璃窗上的那个头发灰白,脸色比刚刚刨开的木头还要苍白干枯的人,正是他自己,一下子就把他给怔住了。他一点儿也记不起,自己的头发是什么时间突然变白的,一张蜡黄蜡黄的脸比纸片厚不了多少。

然后,他犹犹豫豫地进了这间堂屋,闻到一股素淡的香气,沁入心脾,他顿时有点紧张,身子不由地朝后退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墙角的脸盆架子撞倒了,空脸盆摔在砖墁地上,发出咣当当的响声。之后,他听见里间屋有穿衣服的簌簌声,接着门帘一挑,秀明就打里面披着衣服走出来了。秀明好像瘦得厉害,嘴唇失去了鲜嫩的颜色,跟脸面一般青白,更重要的是,他发现秀明变得有些邋遢了,头发乱糟糟的,不像过去留着很精干的齐耳短发,一看就知道是个女知识分子。现在她的头发像是被狗啃过七长八短的,有的地方竟然还露出了青亮可鉴的头皮。秀明迷迷糊糊地朝地上看了看,嘴不停地张着哈欠,当着他的面把脸盆架款款地扶正,将滚到柜子下面的脸盆捡回来放稳。这时他才注意到,秀明是光着脚的,脚趾发出同样苍白的光。他以为秀明看到他会跟他说点什么,可秀明揉了揉了眼睛就扭头回里间屋了,然后他听到被子扑勒扑勒卷动翻盖的声音。他很无奈地站在那里,隔着很远他居然听到了秀明的呼吸声,像是不堪忍受的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

后来红亮爹还是悄悄地离开了这里,那时他还不明白秀明对他视而不见的原因,只是把这一切简单地当作是,秀明不想连累他的具体表现。这不怪她。他当然不能怪她!实际上他一直对她充满了感念,如果可能的话,他甘愿让自己再多承受些煎熬,以减轻落在秀明身心上的痛苦。

沿着原路往回走,每经过一户宅院,他都要稍微停留一会儿,冲里面望望,不用辨认就知道是谁家,他立刻眼含泪水。他还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自己抱着饥饿难耐的小红亮到东家要一个馍,去西家借一把碎米的悲惨情形。那时他又当爹有当娘的,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盼头,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小红亮拉扯大。

终于三步一停两步一晃地走完了空荡荡的村街,经过场院和队部的时候,他看见了虎大办公室前面的那棵老得已经不怎么长叶子的树,和吊在树下的破钟,他知道虎大已经不在那间办公室里了,他甚至知道那个新来乍到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很快就会取代虎大,这是潮流和趋势,谁也阻挡不了的。这些情况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他,在他一口气把村子转遍之后,几乎对村里的每样事物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看清了村子的过去,也隐隐约约觉察到将来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口吊在树下的钟不久以后将就会掉下来,而且还会砸趴站在树下面的一个人,只是预感没有直接显示出那个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倒霉鬼到底是谁。他不愿意为这种预感多伤脑筋,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很虚弱,需要好好歇缓。所以,他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就发现场院上正泛着一圈又一圈黯蓝色的涟漪,这种水光同样让他感到忐忑不安了,所以,他就仰起头走开了。很多年里,在羊角村他是极少仰起头从这里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的。惟独在这个宁静的黎明,他悄然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