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7/20页)

夜色很快降临了。

不知是哪家的该死的公鸡,猛然打起鸣来,使人恍然间有种黑白颠倒的错觉。

喔喔喔——

这声音实在是太突兀了!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声声都四那么不合时宜。

然后的情形是,整个羊角村里的公鸡母鸡,都跟着起哄似的瞎喔喔起来。

喔——喔喔——喔。

无独有偶,鸡叫三通,狗也似乎憋忍不住了,有点不知好歹地瞎汪汪开了。它们生怕在鸡叫声中被人们遗忘。

一家狗叫,全村大大小小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没有任何原由,只是狗在咬狗,胡乱咬起来,没完没了的。

我们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瞌睡困扰着,大伙当然听到了外面鸡鸣狗叫,可那也无济于事。鸡狗的叫声并不能激活我们正处于休眠状态的神经,嗜睡症正像一张巨大无边无际的网,人人都变成了束手就擒的鱼,大伙儿全给那张网牢牢地网在中央了,谁也无法逃脱,谁也不想逃脱。

人们刚爬起来没有多久,也就是到茅圈拉屎撒尿的工夫,等再次回到屋里,大人娃娃都好像不会说话了,变成哑巴了,俩口子也都是形同陌路的样子,彼此茫然地看着对方,却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男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下面的东西正硬邦邦的头朝上,于是,二话不说,拉来女人垫在身下,打夯似地卖力抡砸颠扑,使出浑身解数,搭上吃奶的劲头,一遍又一遍,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把女人弄得喵哇喵哇叫得人心焦,把自己弄得汗流浃背,可就是无法达到颠峰,无法让自己的坚硬获得最终的释放,铁打铁般的没完没了,互不磨损,把原本快乐的私活做得不分昼夜惊天动地。最后,男人一个个甘拜下风,战死疆场的烈马样倒在女人的腿胯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女人却又开始了那种不合时宜的回忆。她们没有得到该有满足和淋漓,就像盼望一场久违了的甘露,却偏偏遇上了那种干打雷不下雨的鬼天气,她们开始怨恨,觉得自己的男人太没有用了,简直就是个窝囊废软蛋子。他们急猴猴地把女人的性欲挑逗起来,结果自己却死狗样倒头昏睡了。这简直太不公平了!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平”二字?

随后的日子里,大伙似乎都被什么神秘的东西暗中牵引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睡觉的地方移动。尽管大伙心里都非常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很长很长时间了,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一个个跟傀儡似的,完全被爬在眼皮上的看不见的瞌睡虫所控制着。人们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无声无息退到炕边,手扶着炕沿迷迷糊糊坐下来,没过一会儿又都倒头睡去了。男人不再那么亢奋,女人也不再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他们很快就学会了逆来顺受和听天由命,或者说他们打生下来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

春困秋乏夏迷瞪,我们村老辈人都信这个理儿。眼下正是暑夏时节,天气又热,瞌睡多一点也很平常。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这愈演愈烈的大白天嗜睡的怪症。就连一向警惕性很高的虎大,这回也被麻痹了思想。

虎大成天躺在自己的新木床上,闭目养神。

旧床不如新的。虎大欢喜得不得了。横着躺一会儿,竖着卧一会儿,又翻过身在上面趴一会儿。宽敞,平整,舒坦,再也不用担心床会吱吱怪响,或突然四脚朝天。

以前是一张胡乱拼凑起来的破床,如今鸟枪换炮,红松木双人床,后有靠背,前有扶栏。床的样式完全是虎大想出来的,虎大想起来自己有一次在公社开完会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片子里人家苏联老大哥就睡这种高级的木床。虎大就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把他的想法跟匠人原原本本讲了,匠人冲他摇头,虎大又讲了一遍,匠人又张大了嘴。虎大就说亏你还是远近有名的手艺人,脑子里面尽装他娘的大粪。匠人就埋头不再听虎大瞎说了,可是匠人却把虎大脑子里想要的东西打了出来。虎大试过床,乐得屁颠颠乱蹦,当即决定给匠人多记半年的工分。匠人依旧没吭气,也没有千恩万谢。匠人不是政治家,匠人靠的是手艺,他们不喜欢耍两片嘴皮子。

不知怎地,只要屁股一挨这张大床,虎大就发觉自己的睡意越来越浓了。

但是,骨子深处虎大并不想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沉睡下去。

实际上,虎大已经像我们村子里的其他人那样,没头没脑地睡过了一天一夜。现在,虎大确实不想再这样昏睡下去了。

虎大是想爬起来,到外面去,到我们村里随便转一转。虎大原本是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分出去走一走的。

其实,虎大更痴迷被夜色笼罩着的村子。这时候我们的村子显得既陌生又怪诞,树不像树,房不像房,乱糟糟的树头鬼影样在风中呜咽摇摆,房子黑幢幢地趴在地上不声不响,仿佛一只只上了黑油漆的棺材。虎大一路走下去,心里有种起伏跌宕的东西在激荡,在不停咆哮,一股巨大的猫抓心扉般的力量,和让人难以遏止的魔力,始终把虎大往前方推进。

在漆黑一团的街巷里,虎大的两只眼睛就跟公狼似的闪闪发亮,放射出勾魂慑魄的绿光。

这段时间,虎大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每次到公社去开会回来,虎大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上面拧紧了发条的闹钟,争分夺秒,马不停蹄。虎大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虎大每做一样事情,都要跟上面的步调保持一致。但是,很多时候又会事与愿违,同样一件事情,没等虎大弄出什么大的响动来,人家外面早就捷报频传了,等虎大自以为是地跑去汇报时,已经比人家晚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虎大整日闷闷不乐。虎大急需寻找另外一个惊世骇俗的突破口:他急需往天上放一颗爆炸性的卫星,然后咣当一下子,就能把这片土地砸出一个大深坑(这种不合情理的荒唐愿望,直到虎大离开羊角村后才得以实现),他要把青羊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鸡鸡狗狗花花草草全给震住。这是虎大向往已久的事情。也不单单是虎大一个人的想法,更是上面的殷切希望。

不知不觉中,虎大已经背着双手走过了红亮家,走过了秀明家,又走过了以前让他走得没心思再走的某个最爱跟他骚情的女人家。最后,就连路过寡妇牛香家的院门时,虎大也没有停止脚步的意思,依旧老狗样东摇西晃往前走。

虎大在村里转悠了一大圈,当他经过村西那片荒弃已久的老院子时,却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不是虎大自己要停住脚步,而是这片被撂荒十来年的老宅院竟然闪着鬼火样亮光。虎大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对村子的每条道每院房每片瓦每根草都再熟悉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