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5/20页)

报信人当即像是领悟了虎大话里的深意,二话不说,理直气壮地领上匠人和几个民兵,又风风火火就朝广种家去了。

不是谁想要别人的东西,嘴巴一张手一伸,就能把东西拿走。秀明的婆婆就死活不同意。秀明婆婆活到七十来岁了,人也就活够本了,她才不管什么虎队长狼队长的。

匠人一进秀明家,一眼就瞅见了搁在屋檐下的那根暗红色的松木。木头上面散漫地蹲着几只芦花鸡,都缩着脖子,得了瘟疫似的打盹。鸡们见外人进来,惶惶地拍打着翅膀,四散奔逃了。匠人最懂得木头,他的眼睛都放光了。上去摸了摸,又拿手掌上上下下拍了又拍,木头啪啪地响。匠人连声称赞确实是根好木头。

民兵们七手八爪上前去抬抱。木头被抬起来了,众人喊着响亮的号子,试图把木头横过来,要出院门。赶巧秀明不在家。秀明的婆婆一个人从屋里一颠一颠跑出来拦挡了,脚上只趿着一只黑布鞋。秀明婆婆年轻时裹过足,两只脚跟山羊蹄子样小巧。老人见木头要被他们无缘无故抬走了,急得满院子来回乱撞。

秀明婆婆骂:“老天杀的!木头是留着给我打房子用的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想让我老婆子睡到廖天地里吗!”

显然,几个抬木头的民兵和匠人,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听起来有点严重的问题。这并不是他们去想的事。他们只管听从命令埋头干活。再说,这种节骨眼上,谁敢去捅马蜂窝呢。报信的人见状,急忙抢先一步把秀明婆婆的腰抱住了。

报信人恬着脸说:“老人家要明事理呢,我们不会把你的木头糟蹋掉的,眼下队里正需要这根木头!”

秀明婆婆说:“我可不管对不对的,我……我就要我的红松木!你们饶了我老婆子吧!除非让我死在你们眼前!”

报信人嘴脸一变,厉声说:“老棺材瓤子别给脸不要脸!抬你的木头是瞧得起你!就算是队上跟你家借的,等将来形势大好了,还会原封不动还给你家的。”

报信人想了想,觉得自己说得过了,又理直气壮地冲秀明婆婆嚷:

“这不是借!是没收,是充公!你们婆媳俩前些年可把公家的粮食吃美了!该到你们偿还的时候了!”

说着,就招呼其他几人赶紧把木头抬出院子。

秀明婆婆又颠着小脚一路撵出来。

“你们这些天杀的挨刀的!快把老娘的木头搁下,那可是我家广种孝顺我的哟!”

门槛高。秀明婆婆跑得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毫无提防。她一只小脚迈出去了,另一只脚却像是被门槛后面伸出的一只手给拽住了。

秀明婆婆猛一回头,隐约看见拽住自己脚脖子的那只手正是自己故去不久的老伴的手,连手背上的青褐色的斑点也跟去世前一模一样。她还依稀听见老伴在她耳边说:“老婆子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时世又那么乱,你干脆跟我一起找个清净点的窝窝子歇着去吧。”

秀明婆婆吓出一身冷汗,窟咚一下就跌倒了,她想对老伴说自己而今还不想去呢,求他先松开手,可脑门子已磕在门前的一块青石板上,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秀明婆婆半天也没有爬起来,流了好大的一摊血。血把地上的黄土洇湿了一大片。整整一个下午,血一直慢悠悠地流着,从秀明家门口到街巷,又从街巷深处蚯蚓似的慢慢爬到队部的场院里来。那些乌黑的血迹除了招来一群群蚂蚁和正在采花蜜的蜂子,大伙谁也没有看见。倒是有一个崽娃蹲在自家门前尿尿的时候,发现了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他就把自己的尿尿在蚂蚁身上了,结果他的小鸡巴被一只蜂子狠狠地蛰了一下,卵泡子肿得有葫芦那么大,疼得娃娃哭爹叫娘。而他的尿液却跟秀明婆婆的鲜血悄悄汇合在一起,血色顿时有了朝气,朝着更远处的田野流过去了。

秀明婆婆就那样一动不动趴在自己的血泊中,睡着了一样,又像是突然间跌倒在田里的一匹老牲口,谁也不可能再把她搀扶起来了。

早在风头刚一逼近,屠户三炮就坚定而果决地行动起来了。

三炮整天走村过庄,亲眼目睹了很多人都被拉去游街挨斗的情形,自己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了,他发现凡是肯低头认罪的人很快就获得了群众的赦免,顶多也就是被拉出去,头上戴顶高帽子脖子挂串臭鞋底儿当众游街。当三炮所在的村上将惩治对象锁定在三炮和糜子头上的时候,三炮便一反常态了。

三炮当着众人的面勇敢地挥举起了他肥硕而油腻的大拳头,放声高呼:

“我可是穷苦人出身,我祖上当年是抗过两天日的,我爹娘也都饿死了,我弟弟也叫狼叼跑了,我是个可怜的孤儿,无依无靠,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跟着老屠户学了手艺……我辛辛苦苦杀猪宰羊掏抓下水,那也算是为群众服务呀。”

当众表完态以后,屠户三炮就掉头跑回家去,没多大工夫,大伙儿就看见三炮把自己的女人糜子,从家里一扯一扯地拖到场院里来了。

三炮死死薅着糜子散乱的头发。糜子脸朝上,嘴里无助地乞求号啕着,胸脯也向上一挺一挺的,犹如大水退却以后河岸上奄奄一息的鱼,两只脚光裸着,发着迷惑的白光,没来得及穿鞋,雪白的脚片子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跟得了很严重的痉挛症似的。

尽管大伙儿气焰烈火样燃烧着,也不是不知道三炮向来是心肠比石头还硬,但他们还是被屠户三炮坚决的叛逆行动怔住了。三炮把自己的女人拖到场院中央,然后毫不客气地扇了女人一通嘴巴子,扇了还不够,又扑过去狠命地踢上两脚,直到鲜血从女人的嘴角和鼻孔汪汪洋洋地涌出来,眼窝青黑青黑的,三炮才不依不饶停住了手。

三炮继续哭丧着脸说:“乡亲们呀,你们都要替我做主啊!”

然后,三炮开始一条一条揭发和控诉地主家的诸多罪状。

三炮说:“老地主婆在世的时候,每顿饭都不让我吃饱,让我吃他们的剩饭,不让我穿暖和,冬天出门杀猪冻得我鼻青脸肿,还有连黑里睡觉也不让我睡安生一会儿,不是让我去外面拾柴火,就是让我给他们生火填炕,一天到晚就惦记着怎么让我给他家干活了。”

三炮说:“地主老婆心眼比驴球黑,变着方儿让他们的闺女折磨我,还规定我见天都要出去找活干,如果不拿新鲜的肉回家给老家伙吃,他们就让我睡驴圈吃猪食喝马尿。”

三炮又指着趴在地上的糜子说:

“要说地主家最最歹毒的,得数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是狐狸精,是母夜叉,是潘金莲,她夜夜缠磨着我跟她睡觉,想吸干我身上的血!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动不动拿出她祖上传下来压箱子的下三滥物件勾引我!我要是不听她的话,她就拿指甲抠我,用锥子戳我……这些年我在她们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