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4/20页)

这时,又有什么东西突然从红亮爹的头顶直飞下来,挥动着雪白的翅膀,在他眼前轻柔地转了一圈,翩翩起舞着。他完全看呆了。这竟是一只巨大而美丽的鸟儿,可它似乎又不仅仅是一只鸟儿。红亮爹有幸看到了那只鸟的头部,尽管那鸟飞快地在眼前一闪,便消失了踪影,可他还是有幸看到了鸟的脸。那是一张异常神奇的半人半鸟的脸,似有几分女人和娃崽的相貌,慈眉善目,神采奕奕,稍带微笑,一种超凡脱俗的光芒始终笼罩着它。也就在那一刻,红亮爹忽然意识到那鸟的脸酷似自己的走失的娃子和殁了多年的女人,他眼角一直挂着滚烫的泪。红亮爹感到无比震惊,他多么想靠近它,好好看看,好好摸摸,可他的嗓子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梦里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巴巴看着它渐渐远去了。

事实上,红亮爹一整夜都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梦也像看不见的绳子紧紧束缚住了他的思绪。他一直苦思冥想却难以释怀,后来终于记起多年前的一件旧事来,若不是那个离奇的梦,他真就把这事给忘光了。那时,红亮还小,五岁那年身上出满了水痘,一连好些天昏迷不醒,村里很多老辈人都说不顶用了,让红亮爹准备娃的后事。当时,我们村那个将近百岁的老接生婆还浑浑噩噩地活着,老人闻讯也颤巍巍地摸索到红亮家,鸟爪一样的手指颤巍巍地,她伸进捂得严严实实的棉被里,瞎子摸鱼一样胡乱摸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手嘱咐红亮爹,想救娃的命就把他送到庙上,让师傅给娃好好念叨念叨。他当时也半信半疑,可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最终他听从了那老接生婆的话,将红亮用棉被裹好背到青羊湾附近的一个土地庙上,权当信个迷信。庙里的师傅专门给红亮诵了半天经,求了神符,取了庙井里的清水,给他灌下去,又让他们父子俩在庙里住下来调养,几天后红亮竟睁开了眼,身上的痘也都熟了,化成脓水,慢慢结了痂。当时,庙里的一个老师傅跟他说,红亮这娃前世跟佛有缘,才遭大难不死的,只是有一样,他五行与金相克,若能扬长避短,往后兴许能有些意想不到的作为。如今再想起这话,红亮爹依旧是一头雾水,红亮果真像庙里师傅说的那样,能因祸得福就好了。

天刚蒙蒙亮时,虎大就爬起来了。这之前,我们村捡大粪的老头看见了寡妇牛香,她刚好从虎大的办公室里泥鳅样刺溜一下钻出来,然后在晨光中拧着母马一样浑圆的屁股蛋跑远了。

虎大叫人把红亮爹从马粪和柴草窝里拎出来。那时候红亮爹刚合上眼皮,牲口圈里又脏又臭,蚊子比外面还要猖獗。红亮爹浑身上下都被叮得不成样子了,红红的疙瘩连成了片儿,像隆起的地形图,一双眼睛肿得看不清路,脖颈胳膊和腿脚发糕样胖起来,连路也走不稳。虎大翻了红亮爹两眼:

“可不是我不放你,你都看到了,现在社员们的情绪多么高涨啊!”

红亮爹极力朝虎大脸上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只能勉强地睁开细细的一条缝。

虎大说:“我再把话说一遍,眼下的形势你要弄清楚,现如今谁也帮不了你了!”

红亮爹嗫嚅着:

“我有罪,我偷了公家的粮食,我甘愿伏罪受罚。”

虎大上前拍拍红亮爹的后脊梁,像在拍一匹发呆的老马。

虎大说:“那我干脆挑明了说吧,你要是再敢包庇她,哼哼!你的下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红亮爹说:“我啥都知道,要杀要刮全都由着你。”

虎大把眼珠子瞪得充血,过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好好……好啊,让你嘴硬到底,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虎大说完背着双手用一只脚猛地踢开房门走了。时间不大,有人闯进来把红亮爹也拖走了。

众所周知,打床需要木头。而且,要用很多的木头。一般的木头不行。杨木、柳木还有榆木,既不结实,也不好看,虎大自然都看不上眼。虎大已指明了要用红松木。

我们这里从来不产松木,只有杨木柳木这些普普通通呆头呆脑的木头。红松木确实金贵得很。金贵归金贵,要想有就会有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人心齐,泰山移。虎大相信这是真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嘴里。干部怎么说群众就会怎么去干的。干部一句话,群众跑断肠。

虎大也没有非要让谁为去弄点红松木,就跑断了肠子跑折了腿。可虎大就是想用红松木打一张宽宽大大的床。这是问题的关键。找木匠容易,找好木匠也不难。那木匠是我们青羊湾数一数二的,匠人当天就被唤来了,推刨锯凿开杂货店般摆在地当间,万事俱备了,就缺上好的红松木下料。

虎大心里本来就有点窝火。公社要求下面各队每隔一天要及时来上报情况,虎大去开会的时候,别的村子都汇报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雨点样飞溅,批倒批臭的,悔过自新的,划清界限的,六亲不认的,坚决拥护的,一揪到底的……惟独到虎大这里,有些吞吞吐吐不温不火不咸不淡,惩治效果不明显,认罪态度又不诚恳,虎大挨了上面好一通刺。

偏又找不到打床用的红松木,虎大气得肺子都要从胸口鼓出来了。虎大急,旁人也跟着急。虎大是干部,虎大既不能去抢也不能去偷。但虎大的心事早就被人捉摸透了。有人悄悄跑来给虎大通风报信。说广种几年前从外面弄回来两根老粗的红松,木头早就晒好了,一根去年腊月让秀明给公公爹拢寿材用掉了,家里还剩下一根,听说也是留着将来给老人派用场的。

虎大顿时转愁为喜。

虎大试问报信的人:“你说是国家重要呢,还是小家重要呢?”

报信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当然是国家喽。”

虎大点点头,又问:“是主席他老人家当紧呢,还是咱们谁谁家的老人当紧呢?”

报信人立刻坚决地回答:“当然是主席他老人家啊。”

虎大就说:“要是国家让哪一家把自己的一棵小树苗子捐献出来,这家人乐意不乐意呢?”

报信人被问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很茫然地冲虎大点了头。

虎大嘿嘿一笑:

“就算把东西捐出来,它也飞不掉的,东西还是个东西嘛,东西还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嘛,对不?所以呀,不管是张三家的木头也好,李四家的木头也罢,集体需要的时候,就要义无返顾地拿出来,一拿出来它就变成大伙的了,变成我们人民公社的公共财产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