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5/10页)

当天晚上,这个天大的噩耗就传到了寡妇牛香的耳朵里。牛香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让自己静静地坐在自家的院子当间,潮湿的稻草搅拌着簌簌落下的泪水,被她的双手搓出滋滋嚓嚓的声响。在不知不觉中,一根很长很长的草绳子搓成了——它像一条恣睢的巨蟒,吐着信子,穿过院子,翻过门槛,一直爬到大街上。

十六

同样是在苟文书自杀的那天深夜,虎大逃之夭夭了。

我们村的开镰帮们发现这一重大情况的时候,关押虎大的那间牲口棚的门锁得好好的,钉在窗户上的粗木条也原封未动。有人毫无意识地打开门,准备把虎大带到外面进行新的一轮审讯,然后迫使他在罪状上签字画押,却只看见臭哄哄的一地粪便龙门阵似的摆在那里——除了牲口的,多数都是虎大被关押以后屙下的。

谁也说不清虎大是怎么跑掉的,他一直被绳子五花大绑,身上又有重伤。难道虎大能飞了不成!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开镰帮们立刻兴师动众地围攻了虎大的家,几十号人拿着刀杈镰锄,举着熊熊燃烧着的煤油火把,把虎大家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虎大老婆吓得屁滚尿流。自从她的两个闺女不顾羞耻地离开了这个清一色的女人家庭,去参加了外面的开镰帮的队伍之后,这个肉墩墩的女人连一天好觉都没有睡过。她整天整天做噩梦,而每一次的梦境又几乎完全相同。她梦见大丫头的身体突然在太阳底下燃烧起来,像火把一样吱吱叫着;随后又梦见二丫头被一匹狼在夜里不停追赶,跑着跑着前面突然没有了路,一片汪洋的湖水挡住了她。当时,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些全都是她心灵的真实感应,在日后会变成比噩梦还要可怕上千倍的现实。她只是把家里剩下的那三个小丫头(其中两个是让牛香的儿娃糟蹋过的)眼珠子似顶盯得紧紧的,生怕她们会跑到街上去丢人现眼惹是生非。

开镰帮冲里面一起喊话;

“快把虎大交出来!要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虎大老婆趴在门缝前朝外面观望,院子被围得铁桶样结实。

“你们行行好吧,我要是看见过他一眼睛,你们就戳瞎我的眼睛,让我不得好死!”

“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谎话!”

“同志们还等什么,他们俩口子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往里冲啊,活捉虎大有功!”

于是,开镰帮潮水一般冲了进去,百十双脚从虎大老婆的身上踢踢踏踏踩过去,还没等这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人群又呼啦一下往门外涌去。虎大老婆又被那些脚在地上狠踩了一遍,那些留在她身上的数也数不清的淤血和肿块,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雪融化时,它们也没有完全消退。

从那晚开始,紧张周密的搜寻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开镰帮们动用了十条大狗和一百多把洋镐和铁锹,他们掘地三尺,几乎找遍了我们羊角村里里外外每一寸土地(包括所有的地窖、防空洞、坟茔、枯井,还有多年前的老鼠洞),但虎大始终像他们最初发现他逃走时的那种印象——是插上翅膀飞走的。

最后,搜寻队还在我们村打麦场的一个早就发霉的秫秸堆底下,发现了一只非常可疑的洞口,足够一个崽娃爬进里面去。于是,他们集中了十五名精壮劳力,从这只洞口挖下去。不论洞的深度和长度,都完全超乎大伙的想象,他们先是垂直下挖了六米半深,在这个位置上,洞的方向突然发生了改变,在地底下跟大伙开玩笑似的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子,朝东南方向延伸过去,而且,洞内突然变得狭长起来。搜寻队只好沿着改变后的方向,继续埋力地向前挖掘。两天以后,从打麦场到队部的场院,再到中心大街,搜寻队足足挖了五十六米长,一共挖坏了五把铁锹和三把洋镐。等回头再看被挖过的地方,就像在村子里豁开了一条人工干渠,高高地堆在渠坝两旁的湿土,正散发出阴郁陈腐的气息。

在随后的一天,挖掘工作遇到了难题,因为他们在顺着洞的方向在村里挖来挖去,费尽周折,最终,大伙发现那只奇怪的洞像是跟人兜圈子似的不断转移着方向,猛不丁停在了三炮家的后墙根底下。大伙才如梦方醒,觉得没有再挖下的必要了——虎大总不会躲在三炮家里吧!有人把情况向三炮做了汇报,三炮想都不想就说:“挖挖挖,就是天王老子家也要挖开看看嘛。”得到了三炮的许可,搜寻队更是大刀阔斧,又一门心思挖起来。结果发现,这只漫长漆黑的洞从三炮家的后墙穿过去,经过院子后又朝西北方向踅摸而去,沿着这个方向这只神秘的黑洞正好在我们村里转了一大圈,它最终指向我们羊角村最古老的一间蔬菜地窖。

到了第四天晚上,大伙已经筋疲力尽,眼看着这只曲曲弯弯的长洞就到终点了,每个人都以为奇迹将要发生,却意外地挖出了一摊稀烂的尸骨。搜寻队的人惊呆了,面面相觑。有人忽然联想到三炮家许多年前丢失的那个小兄弟(三炮爹最疼爱的那一个儿娃),再对照躺在洞里的这一小摊白森森的尸骨,搜寻队才恍然大悟。

有个胆子大的家伙,不知轻重地伸出手,从骨头堆里捡起一根来,还没来得及细看,骨头迎着呼呼而来的夜风,像一只神气的火把,莫名奇妙地燃烧起来,发出明蓝色的火焰。火苗被风一吹,势不可挡地扑到那个人的脸上,头发眉毛呼啦一下烧了起来,疼得那个人哇哇怪叫。旁边的人想过来扑灭火苗,结果越是扑扇火就越烧得旺了,最后还惹火上身,烧坏了自己的衣裳。

三炮后来对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他也要求在场的人守口如瓶,并叫人就地将残骸掩埋了,又派人请来大夫给烧伤者好好治疗。在这件事上,大伙觉得三炮挺够意思的。

寡妇牛香没能逃脱罪责的反复纠缠。

开镰帮们一致认为牛香的嫌疑最大。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逮捕她。经过以前的几番较量,开镰帮们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厉害,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必要的恐惧和胆怯。所以,为了谨慎起见,他们对牛香采取了放长线吊大鱼的策略,派人日夜把守在她家附近。监视工作进行了七天七夜之后,开镰帮们发现牛香果然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院子,而且,一到晚上她就开始手不停地搓起草绳子了,好像这才是她活下去的真正理由和人生的唯一目标。

这时候,屠户三炮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开镰帮们推举到了阵地的最前沿,他不用再藏在幕后躲躲闪闪,很多重要的场合都由他亲自指挥,发号施令。开镰帮们对三炮的推举和爱戴程度,超乎了他自己的想象(这种情形就像神话,在虎大和虎大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完全靠心甘情愿和盲目夸大的虚假心理,来加以默认和疯狂的支持。如此一来,使得开镰帮们对三炮个人的崇拜愈演愈烈了,以至于在某一时候,竟达到了狂热的程度,有人甚至在公开的场合里称他为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