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7/10页)

三炮他们的魂魄就是被这种巨响拽出了屋子的,眼前的景象的确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魂飞魄散。队部前的场院已不复存在,而是变成了一片十分可怕的汪洋局面:黑蓝色的水面像煮开了似地,正汹涌翻滚着朝周围涌泻,如同里面藏有什么怪兽在不停作祟,而且,怪物随时会张牙舞爪地冒出来,把谁一口吞下去。一时之间,混乱和惊恐使得村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连一向见血都不眨眼的三炮,也弄得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了。

不过很快,三炮就适应了眼前这种奇异的景观,面对门前一面从天而降的大湖,尽管这湖水会不时地咕咕咚咚冒出一些奇怪的气泡,尽管湖水的气味也是异常难闻,但三炮却把这一切看作是,老天爷对他明镜如水的治村政策的褒奖。

可事实上,这个奇异的现象随着广播里传来的一则惊人的消息,就不攻自破了——报道说一个企图篡权的野心家,因为自己的阴谋败露,想坐上飞机逃到外国去。于是,大伙估计,可能是飞机飞得太高了也太快了,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天上的星星,结果星星掉下来了,那架飞机也摔得粉碎。幸好,飞机一头栽到了外国的一个叫什么儿汗的鬼地方,要不然,我们羊角村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受多大损失呢!

才过了没两天,我们村子里几乎所有母鸡都开始下一种软乎乎的东西,那些橘黄色的软蛋,全都像是在鸡的肚子里就被剥去了壳儿,外面仅有一层非常薄的膜罩着,用指甲轻轻一捅,就破了,发红的粘稠物流淌出来。这种奇怪的软蛋,从鸡屁股滚出来的时候,往往都夹带着哩哩啦啦的丝丝血迹,而且,通常是一下就是一大串,大大小小十几枚,止不住似的。一般,第一枚跟平常的鸡蛋差不多大小,随后就变小了,越来越小,最小的比刚刚挂在藤蔓上的葡萄珠大不了多少。大伙儿顿时慌作一团,一开始只简单地认为,是那晚的巨大声响把鸡们吓坏了,所以才产下这种软乎乎的东西。大伙只是给它们添加一些更好的饲料,并用朴素的话语进行心理安抚,希望它们能变得坚强起来,很快能振作精神,下出坚硬的好蛋来。

可是,情况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就在三天以后,鸡们普遍停止产蛋了,食欲却突然下降,都喜欢没完没了地找水喝,好像吃了很咸的东西需要解渴。它们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头,一个个蔫头缩脑;羽毛凌乱,毫无光泽;鸡冠子也由原先的水红色变成绛紫色了,就像中了什么有毒的暗器似的;还往出屙一种黄绿色带血丝的粘稠的屎,奇臭无比。这些鸡整天不停地张着脏乎乎的嘴巴喘气,时不时发出嘶哑的咳嗽声,咯唠咯唠地叫着,非常刺耳难听。大伙心疼地把病鸡抓在手里,像抚摸自己的崽娃一样,果然是火团似的烫手,才知道它们正发高烧呢,鸡眼球赤红,嘴角挂着精亮的黏液,胸脯上的毛早被它们自己啄去一大片,露出粗糙的皮肤和充血的毛孔。大伙刚把鸡放在地上,想给灌点水喝,给吃点人都舍不得吃的无比珍贵的阿斯匹林,可它们的腿爪就已经麻痹了,根本站立不稳,扑扑倒地抽搐起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断了气。

鸡的大面积死亡,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它们一个个肯定是被吓破了胆。到了第二天清晨,我们村里果然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鸡叫。那些死鸡白花花地躺在门前的渠沟里,远远看去如同一条白色的孝带,惨兮兮地缠绕着整个村庄。

但随之而来的烂蹄疫,又把大伙从失去鸡的短暂悲伤中,一股脑卷进更深重的灾祸里。因为要想方设法搜捕虎大,并争分夺秒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三炮就给骨干分子们配备了马匹。村里马并不多,主要是骡子,这些大牲口力气十足,跑起来也欢实。那天,有人骑着骡子跑得好端端的,突然跨下的牲口毫无原由地扑通一下跌倒了,骑在骡子上的主人被扔出两丈来远,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等到三炮让大伙赶到他那里集合,向他汇报搜捕情况的时候,问题一下子显现出来,三炮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如同遭遇了一模一样的陷阱暗算或突然袭击,一个个不是擦破了额头鼻梁,跌断了门牙,就是瘸腿跛脚哼哼唧唧,非常狼狈,而且,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诉说出了完全相同的马失前蹄的情景。

三炮的大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会儿,他也觉得蹊跷。最初他怀疑是那些饲养牲口的村民,因为对他的“三炮法”心存不满,所以事先给牲口动了什么手脚,才导致这种荒唐的事情接连发生的。但是,等三炮领着牲口把势对那些肇事的骡马进行了细致地察看之后,才发现牲口的蹄肘早就肿胀不堪了,特别是蹄子的底端、蹄壳上缘和蹄缝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裂口和烂伤,那些地方还不停地流着腥臭的白脓和血水。几乎所有牲口都出现了这种可怕的烂蹄疫,它们一瘸一拐,行动艰难,而脾性又变得火暴、多疑,动不动就会受惊,彼此又咬又踢,咴咴长嘶,弄得大伙都不敢轻易靠近。

果然,没出一个礼拜,我们村里就死掉了七匹骡子和三匹儿马,还有一头身强力壮的小叫驴。它们死的时候都非常痛苦,死之前就不吃草也不饮水,侧躺在地上狠命地蹬着蹄腿,浑身抽搐不止,眼圈始终泪汪汪的,肘部的肌肉早已稀烂如泥,烂蹄子像刚刚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一般。那些脑子空(聪明)的人纷纷猜测,是关在牲口棚里的人屙下的屎尿变异有毒——当然其主要原因是,被关押的人的思想里本来就有毒——才让这些可怜的牲口感染发病的。

这种时候,大伙又开始在一个个不眠的长夜里,默默怀念虎大在的那些日子了。即便虎大身上有千错万错,毕竟虎大在的时候,能镇住这个村子,灾害不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频频发生啊。三炮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慌张,相反,他镇定地对大伙解释说,烂蹄疫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尽快将尸体处理掉就没事了。于是,他派人连夜在地里挖了一个大坑,掩埋了这些可怜的半死不活的牲口。

偏偏这时,哨望亭的把守们又发现了庄稼地里的新情况:原本属于我们羊角村的庄稼地里,到处都是外面来的人。这些外人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个眼放绿光,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条空麻袋,他们像一群饿疯的麻雀,顷刻间扑满了干燥的稻田。这些人用手不停地捋那些沉甸甸的稻穗,捋满一把塞进麻袋里,再接着捋下去。有的甚至直接把稻穗头揪下来了,他们完全不顾,手掌被稻穗的锋芒刺刮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