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镰帮(第8/10页)

哨望亭的人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地里的这些黑压压的家伙都是跑来抢粮食的,把守们开始扯着嗓子朝这些外村人喊话,劝他们赶快离开。但是,已经毫无用处了,抢收的快乐使人们忘乎所以勇往直前。把守们只好向天空开枪,枪声有气无力地在天地间回荡着,除了惊吓起一群早吃得肚皮溜圆的麻雀乱飞乱撞了一阵之外,根本没能引起那些外来侵略者的足够注意。恰恰相反,这几百号人像排列整齐的巨大的蝗虫,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和不怕牺牲的胆量。他们所走过的地方,稻穗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了。

消息迅速传到三炮的耳朵里。三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秋收这件重要的事情。三炮破口大骂:

“强盗!狗日的尽是些强盗!”

三炮恶狠狠地说:“我们羊角村的粮食,就是喂麻雀,就是烂在地上,旁人也休想吃上一颗。”

按照三炮的指令,最先奔赴到地里的,都是些年轻的开镰帮。他们排成弯弯曲曲长蛇一样的队伍,手里捏着棍棒锹把,嘴里喊着响亮的口号:反击侵略、保护家园。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夜色弥漫的街巷,一个个迈着稳操胜券的坚定步伐。

那时,寡妇牛香正坐在院子里,她刚搓完了当晚的第十一根草绳子,就听到了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年轻的开镰帮们信誓旦旦地喊出的略显稚嫩的口号。她的两个小娃子也有点跃跃欲试,他俩很想到门外去看看热闹。但是,娘亲不露声色的样子,让他们预感到外面将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这时牛香忽然想起来她的另外两个离家出走的儿娃。她之所以想起他们,不是因为内心的思念和愧疚,而是不想看到或听到,他俩也像外面的那些不知轻重年轻人那样,整天让一个杀猪的屠户挥来喝去,为虎作伥。

我们村的开镰帮们,显然低估了地里那股侵略者的力量,双方在稻田里相遇之后,立刻就剑拔弩张了。可是,一旦彼此交起手来,羊角村的年轻人才知道这些强盗全都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像变魔术一样,从身边宽大的麻袋里掏出镰刀斧头来,这些东西的锋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敌我见面,分外眼红,短兵相接,刀砍斧剁,地里顿时血肉横飞。杀急眼的人在夜色中变得跟魔鬼一样狰狞,嗷嗷嗥叫,前面的一批刚刚打退下去,后面的一拨紧跟着就冲上去了,阵容也由开始的顽强对抗,转变成大规模的包围漩涡,喊杀声此起彼伏。大片大片的稻子被踩成平地,数不清的谷粒深深地钻进泥土里,稻秸上洒满了斑斑血迹,纵横交错的干涸的渠沟,也变成了暂时隐蔽和藏身的有利战壕。远处的哨望亭上偶尔放出几声冷枪,子弹擦着人的头皮呼啸而过,结果打中的往往都是自己人。

三炮一直趴在高高的哨望亭上观战,眼看着双方进行着残酷的肉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羊角村的劣势已经显露出来了,那些年轻的开镰帮虽然勇猛凶残,但缺乏混战的经验和持久的毅力。在这种关键时刻,三炮当即派出了由十人组成的青年敢死队,让他们分头到田里放火。火借风力,庄稼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无数条巨大的火龙张牙舞爪扑向远方,天地间顿时变成一片火海。熊熊燃烧的庄稼把激战的双方完全从中间割裂开来,大火烧着敌人的时候,同样也烧着了自己。那些负了重伤又来不及逃脱的人,在火海中鬼影样挣扎,遍地打滚,夜空被火光映的通红通红的,到处都能听到鬼哭狼号的哀叫声。

这场人为的大火,持续了两个晚上加一个白天,浓烟滚滚遮天盖地,直到第三天早晨,随着一场突降的秋雨,火才渐渐熄灭了。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的庄稼、附近的树林、篱笆墙、几辆停靠在路边的架子车、看菜的草棚子都化为了灰烬,凶猛的火势几乎蔓延到方圆几里之外,那里村庄田原和树林也被烧得一派焦黑。

激战停止后,开镰帮们简单地清理战场,查点人数。我们村损失惨重,总共有二十九个人折胳膊断腿脑袋肿胀晕晕沉沉,其中七个人被火烧焦了面孔和头发,五个人腿脚不同程度留下了终身残疾,另外还有两个人下落不明,大伙分析这两个家伙很有可能是被敌人俘虏了去,或者,他们做了可耻的叛徒也说不定。后来经过反复辨认,并使用了逐个排除的方法,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断。事发当晚,他们就把一具烧得焦黑变形,几乎难以辨认的女尸,用一片麻袋蒙着抬到了虎大家门前。

最初,虎大老婆以为是开镰帮抓到了自己的男人,她并没有太过于惶恐和悲伤,因为她最清楚虎大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所以,她表现出少有的镇定和大义凛然。这个胖墩墩的女人甚至在嘴里准备好了自己想要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

“都是你把我们娘几个祸害的!你活该!你自作自受!你就算挨枪子我不掉一个眼泪渣渣……”

但是,等门外高举着的火把照亮了她的脸,她在跳动的火光中一步一步走到街上,像一个幽灵,再一下一下飘到人群中间。她看见那些火把围成很大的一个圆圈,圈中央也让火光映得亮灿灿的,所有的人不再咬牙切齿,不再像以往那样狰狞,相反一个个表情严肃。她看见地上停放着一小摊东西,像一块被蒙着的扁扁的石头,看上去有些虚幻,充满了神秘。

这种时候,一些人又会不合时宜地想起虎大,也就想起了虎大给大伙留下的那个英雄时代,虎大跟狼似乎有着一衣带水的关系,如今没有那么多狼再来侵扰,也就不需要虎大这样的人物了。可是,过去的狼跟如今的开镰帮一比,就要逊色多了,毕竟狼只攻击和伤害极少一部分的人畜,而不是全部;那些狼有时来也有时不来,可开镰帮们简直就像大伙呼吸到的空气,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无处不在的。狼是祸害过人,可从来没有像开镰帮那样有恃无恐。过去狼来了人也怕,可毕竟有虎大在这里震慑着;现在开镰帮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他们说个不字。有人甚至开始悄悄嘀咕:

“还是有狼好啊,那样的话大伙都得忙着去对付狼,哪还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个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到底算啥世道!”

无声的叹息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忽然静默了,都变成了哑巴,仿佛他们面对的是伟大的英雄母亲,四周鸦雀无声,惟独虎大老婆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嘴里哒哒哒地乱叫,仿佛只要她一开口,那些牙齿就会子弹一样飞射出去,伤及他人。这种时候,她准备好的那句气话忽然就没影了,它们变成了一股恐怖的气息,一阵无助的战栗。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鬼哭狼嗥样的秋风在耳边不停吼着,还有四围的火苗子扑扑闪跳,鬼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