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3/15页）

一次次的感念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滑过红亮的面颊。夕阳染红了黑朽不堪的窗框，月光映在黑漆漆的墙壁上，晨曦犹如一条条长脚的幼虫，鲜嫩饱满跃跃欲试地从门缝隙间爬进来，给红亮和军刺带来一丝温暖和光明。除了这些，还有每天按时送来的饭食，和送饭人细碎的脚步声。每次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军刺就开始满屋子乱转，把鼻子凑到门缝上冲外面叫唤，很委屈的样子，弄得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继续埋头看书。

一旦看到军刺狼吞虎咽的吃相，红亮也受到感染了。再悲伤的力量，有时候也可以被食物的诱惑所暂时取代。而且，军刺是非常有心计的，它往往吃上几下，见小主人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发呆，它就猛地停下来，扑过去用舌头不停地舔红亮的脸，发出真切而又恳求的哼唧声，意思像是在说：“你为啥不吃？你不吃那我也饿着，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

红亮的脸上留下了潮湿的米粒，和香喷喷的馍的气息，就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跟军刺一起分享了一块黑面馍馍，还喝了半碗热乎乎的稠米汤。这种人狗相依为命的孤独生活，很容易让红亮想起军刺舍身咬败那些狼，不顾一切把他救到庙里的事情。

那阵子，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红亮就带上军刺跑到庙外的山中游荡。山里的那些布谷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出来就不知疲倦地在山谷中唱起歌来，咕咕咕——咕，声音悠扬而舒缓，把一道道青蒙蒙的山谷拉得又深又长，山谷里到处到都充满了那种婉转动听的咕咕声……可是好景不长，庙里忽然来了一大群比自己大的中学生，他们整天在庙里横行霸道，打砸佛像，揪斗那些无辜的和尚们，真是做尽了坏事。这时老方丈终于站出来了，他心平气和地跟那些坏蛋交涉，说他宁愿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换来寺庙的一份安宁。那帮年轻人答应了老方丈的请求，他们在院子当间架起了一大堆柴火——那些木柴本来是庙里的徒弟们每天辛辛苦苦从山里打回来的，垛在庙门口像一座小山，最终却用来烧死他们的师傅——老和尚是自己一下一下爬到那堆柴火当中的，然后平静地盘腿正坐，口念佛号，微闭双目，手里不停地拨动着念珠，跟他平时在禅房里打坐念佛没什么两样。柴火被点燃了，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被捆绑在一旁的老驼子和其他和尚几乎喊破了嗓子，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但最终也未能制止那场毁灭性的灾难。老和尚在火海中渐渐缩小，被火烤焦的身骨发出一股浓浓的檀香味来。红亮当时似乎能感觉到，老和尚真的就像化成了一缕清香，随风飘散了。可那些年轻人并没有履行诺言，随后，他们又放了几把火，将所有禅房都点着了……最让红亮愤恨不已的是，这些坏家伙居然打起了军刺的主意，他们肯定想吃肉快想疯了，几十个人来围攻军刺一个，想用棍子把它活活打死，想用绳子把它吊死。结果，军刺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用锋利的牙齿咬断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跟红亮一起逃脱了。

想起那些比噩梦还要可怕的经历，红亮不由地打个冷战。他用手轻轻抚摩着军刺斑驳的皮毛和结痂的伤口。这种时候，军刺表现得就像个乖娃娃，它将身体紧紧靠在红亮脚下，把头深埋在自己伸展开来的两只前爪中间，眼睛微微闭着，一动也不动，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勇贯沙场的威武模样。

一开始，秀明就曾打算过，要把红亮接到自己家里长住的，这样她照顾起来就方便多了。可是，秀明又担心红亮刚从外面回来，情绪很不稳定，加上这娃娃对她一直有些冷淡，她就没敢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在这期间，寡妇牛香倒是悄悄地来过两次，一次是把她以前给自家娃子做好的黑布鞋送来，让秀明拿给红亮穿，算是尽了自己一点心意；另一次，牛香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担心村里有人图谋不轨，会联起手来对付红亮，所以，她急冲冲跑来找秀明商量办法。牛香说：“这些人啥事都能做出来，加上又有三炮在后头撑腰，不防可不行。”秀明听了感激不尽，她对牛香说：“我替我姐夫一家记着你的好处！”牛香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咱们老姐妹还客气啥，只要娃娃平安无事就好。”所以，那天三炮找秀明说串串的事时，秀明忽然想起牛香对她忠诚的提醒，一口就拒绝了三炮的妄想。

这天傍晚，秀明在给红亮送饭去的时候，她再三地思考，终于把藏在自己心里的话对红亮原原本本说了。秀明最后轻声说：“姨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儿，也算了了你爹娘的心愿。”红亮压根没有想到，秀明会提出来让自己去跟她们一起住，所以，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绝了。红亮嗫嚅着说：“不，我哪都不去。”秀明从红亮沉默的眼光中，看到那种她最害怕的东西，隔阂中带着几分桀骜，忧伤里透出些许怀疑。秀明还想再劝一劝，可嘴唇动了几下，又生怕操之过急，反倒起了副作用，她只好保持沉默了。

从红亮家里出来，街路变得黑漆漆冷冰冰的，月亮躲在又黑又厚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村子完全隐没在凄凉的秋夜中。秀明有些心灰意冷，刚才的谈话让她有点寒心，她原来以为红亮会答应她的，可那娃娃执拗的态度，实在让她忐忑不安。秀明正满腹心事往回走，突然觉得前面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不停骚动着，好像一大群黑色的牲口被绊住了蹄腿，个个都在暗中发力，气势有些汹涌，随时要冲过来似的。没等秀明分辨出到底是人是鬼，那一片黑色已经涌动着朝她迎上来。接着，几道手电光突如其来地刺破了夜晚那张亘古不变的黑脸，一股比黑夜还要浓稠的漩涡霎时间将秀明团团围住了。雪亮的手电光像巨蟒不停地吐着毒信子，在秀明脸上疯狂地划拉着。秀明睁不开眼，但她能感觉到一阵浓浓的汗味正扑鼻而来，夹杂着难闻的酸臭和浑浊的土腥味。

“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去给他送饭！”

“我们大伙一致决定，要把那个恶鬼缠身的娃娃撵出村去！”

“秀明老师你最好放明白些！”

“你要是再敢给那小鬼头送吃送喝，我们大伙就对你不客气了！”

这种事在我们羊角村还是头一次发生。黑暗中的那些男女老少都像刚刚从睡梦中被拉起来的，或者，大伙都沉浸在梦一样的气氛中，一个个鬼魅魍魉样，张牙舞爪，跃跃欲试。手里捏着手电筒的正是我们村那些年轻的开镰帮，最近因为三炮头疼得厉害，加上三炮又把心思放在修建宅院的事上，一时疏于幕后策划和纠结。这些年轻人正闲得无聊，当他们得知村里人要对付红亮和秀明，立即自告奋勇投身进来了。这些拿手电的人简直像当年的虎大那样神气活现，牢牢地掌握着生杀大权，几道雪白的光柱像刀子一样刺向秀明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