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皈依（第14/15页）

“快说，你到底答不答应？”

“不答应就别让她回家！”

“说吧，快说，他娘的你哑巴了吗，到底说还是不说？！”

秀明被无数只手推来搡去，她在怒气冲冲的包围圈里跌跌撞撞，好几次刚刚摔倒，又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拽起来，继续推来搡去，她继续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倒下，起来，再倒下，再被揪扯起来。秀明的嘴角和鼻孔渗出一道一道乌亮乌亮的血，血迹慢慢爬到下颌和脖子里，爬到胸口上，她也不抹一下，也不说话，任凭那些愤怒的手脚抓过来再扔过去。她就是一言不发。秀明心里早拿定了主意，今晚他们就是生吞活剥了她，她也绝不会答应的。开镰帮的那些人早就亢奋不已，一个个嗷嗷怪叫，像恶魔复活了，见秀明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他们就摩拳擦掌，准备大开杀戒了。这些人大叫一声，猛然间带头冲上去，将秀明胡乱掀翻在地，又撕又抓又打又踢，很快，所有黑影都变得疯狂起来，比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还可怕三分，他们丧失了理智，瞳仁充血，目露凶光，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寡妇牛香从家里慌慌张张赶来了。她是被天空中一道道划来划去的光芒吸引到这里来的。这些天，牛香一直呆在家里，却时刻都为秀明和红亮担着心。起初，她以为天空里的亮光只是普通的闪电，但是当她意识到深秋季节不可能有雷雨时，才出门往发光的地方眺望，然后听见街路里传来的一阵阵叫喊声和撕打声。后来隔着密不透风的人群，牛香终于听出来那些人正在围攻可怜的秀明老师，她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牛香灵机一动，她忽然想到红亮带回家的那条大狗，所以就风风火火跑去搬兵求救了。

红亮听到消息，二话不说就飞奔出家门，军刺像雄鹰一样抢在红亮前面，牛香气喘吁吁跟在他们后面。这种时候，牛香简直害怕得要命，她怕秀明出事，也怕那些人发现是她通风报信的，那样的话她相信他们会宰了她的。这样一想，她赶紧放慢了脚步。军刺愤怒的汪汪声在黑夜中像一通密集的锣鼓，那些围攻秀明的黑影老远就听到了，人群顿时乱作一团，一个个东奔西撞。眼睛尖的大声叫起来：“乡亲们，快跑啊，狗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军刺已经直插进人堆里了，腿脚慢的开始哭爹叫娘，一时间众人都野兽样四散奔命。

有一个人奄奄一息地趴在路中间。红亮几步就跑到跟前，惊慌失措地蹲下来，轻轻地把地上人翻过来。这人浑身沾满了尘土，头发里尽是柴草，脸和身上透着乌黑的血迹，摸上去黏湿一片，再仔细一看果然是秀明姨。红亮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半天才笨手笨脚地把秀明从地上抱了起来，他发觉她轻得可怕，他丝毫不费力气，一串血滴滴答答地绕过他的臂弯落到尘土里，悄无声息。红亮整个人都懵了，嘴里嗫嚅地叫着姨姨。

牛香正好走过来了，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让她不寒而栗。牛香哆哆嗦嗦地说：“你姨这都是为你啊！看看这些人把她打成啥样了！”她见红亮抱着秀明无动于衷，只是失神地站在那里，她忙说，“你快点，小祖宗别发愣呀，快把你姨抱回家去吧！”然后又使劲一下一下抹着自己的眼角，“王八蛋！全都是王八蛋，羊角村没一个好狲！”这时，军刺呜呜叫着从黑暗中跑过来，围着红亮他们撒欢儿，此前它已经把那些可恶的家伙追得无影无踪了。

发生在夜里的事件，三炮听说以后非常满意，秀明现在躺在家里养伤，他觉得自己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在三炮看来，这个女人太爱管闲事了，应该给她点教训才对，免得她总是碍手碍脚的。这件事完全是由民间自发的，但开镰帮的人还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去了，三炮对此也是大加赞赏。不过，三炮还是把主要精力用在宅院的建造上，他做梦都想住进自己亲手指挥修建的新房子里。

白天，上面突然下来一伙子人，在青羊湾的几个村队视察了一大圈，最后一站才风风火火来到我们羊角村。事先也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三炮正在工地上指手画脚，弄得他有些手忙脚乱，因为这些天三炮尽忙着自己盖房子的事了，根本没顾得上的这次突击行动。

部长是新事物，新头衔，人却是个熟人，老面孔。大伙一见面才知道，就是过去曾来过几次我们羊角村的那个朱队长。如今部长就是整个青羊湾的大当家，神气得可想而知。

部长好不容易从很一辆破旧的吉普车里钻出来，身体好像比以前来的时候更矮更胖了，肥墩墩地喘着热气，由三五个陪同引领着，有两个人在旁边不停地给扇着扇子。即便如此，部长走路还是一挪一挪的，很艰难的样子，远远看去像一只肉乎乎的圆球在烟尘中慢慢滚动。他们最先看见村口的那几只很扎眼的哨望亭——亭子上早已经没人站岗了，完全成了聋子的耳朵。矮个子部长双手卡着腰说：

“尽他娘的胡日鬼！一再说不要搞这些名堂嘛，又不是战争年代！”

部长当即就责令将那些违章建筑统统拆掉。然后，一行人趟起厚厚的尘土，浩浩荡荡来到我们的队部前。这时三炮才得到消息，慌急慌忙地跑过来，见到老朋友，他满脸堆着笑容，想扑上去跟人家握手寒暄。没想到却被部长的两名亲随给远远挡开了，有人上前例行公事地给三炮搜了搜身，确信没有任何危险，才允许他到部长跟前搭话。矮个子部长正一眼一眼瞅着队部前的那片死湖，其实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喘喘气呢。见三炮过来了，部长才不满地将目光从死寂的湖面上收回来。

“羊角村的动静忒大，你们都好好瞧瞧，现在搞成个啥烂杆样了！这家伙也真敢折腾啊，又修炮楼又开湖的，就不怕群众你的造，反让你吃饭的买卖搬家？”

三炮顿时冒出一身白毛汗来。三炮本来要详细汇报那晚飞机撞到星星的怪事，可他刚一开口，就被部长硬生生顶了回去。

部长说：“啥星星月亮的？你昏头了吧，整个青羊湾也没有见过见一个飞机影子，难道你小小的羊角村还要造飞机大炮搞复辟不成！”

三炮吓得脸色发紫，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话。

“部长部长……先消消气，请到屋里坐下来喝杯茶……缓一缓慢慢说么。”

“慢？我们干事业要只争朝夕，一刻也不能慢！”

然后，部长像教训孙子一样指着三炮的鼻子：

“反正老子给你三天限，马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改过来！你瞧瞧这村里弄得跟猪窝一样脏，到处灰头土脸的，连条象样的路也没得走，汽车硬憋在外面，吭哧半天也开不进来。同志啊同志，不要站着茅坑不屙屎，有屎屙出来，有屁放出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