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第9/10页)
古阿霞现在懂了,为什么帕吉鲁说是来复仇的,眼前给“水烟仔”烧火的是赵坤。她犯了嘀咕,给了白眼,心想昨天才说帕吉鲁是可爱的外星人,今天起个大早迫害地球人。帕吉鲁拿出一条烤好的地瓜,一半给古阿霞,一半给自己,他说给“水烟仔”烧足水蒸气压力要在开工前三小时点火,不断丢柴,很辛苦,不过可以多挣点薪资。
“然后呢?”古阿霞心里想,难不成陪他看人烧火。
“喜多普,他的绰号叫喜多普。”帕吉鲁想起这个比他小十岁的赵坤,有如此小名。喜多普是伐木工寮的锅炉,以两百公升汽油桶截成,另制造烟囱直通屋顶,供厨房煮菜,或放在公众厅煮开水或单纯烧火取暖。
“这是他喜欢烧锅炉,或下工后进厨房的原因,然后呢?”古阿霞知道,君子远庖厨,不过有些男人喜欢黏在厨房。可是天冷,来偷看人干活,没意思,尤其她看到赵坤爬上梯子,一手抓稳,另一手对着锅炉水箱口撒泡尿的贼样子,还真无味。
“这时候,很早,天气很冷。”
“确实很冷,鸡皮疙瘩都不太想出来工作了,只有鼻涕出来工作。”
“大家睡觉,他一个人工作。”
“然后呢?”
“他很孤单,去问他要不要上学。”
这半个月下来,她在山上待久了,淡忘此事,经过帕吉鲁提醒,真有点酥酥麻麻的歉意。古阿霞知道用意了。两人起身往赵坤走去,先冲去的狗引起了对方的响应,拿手电筒照过来。古阿霞放下手电筒给对方看清楚,这是山区礼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过得发明手电筒才行。”赵坤打招呼。
“这是你的虫儿早餐,”古阿霞拿出热地瓜,“还有,我们不是路过,是专程。”
“你们对我用情这么厚,水深火热,我浑身起鸡母皮。”赵坤拿过来吃,这么冷还是需要点暖意。
古阿霞不喜欢耍嘴皮子,说:“倒也是,不过不会拿扁钻戳人。”这说得赵坤苦笑,差点烤地瓜也吃不下去。“我觉得你喜欢拿球棒,多过拿扁钻吧!”古阿霞刚刚看见他拿着棒子,把小石头打出去。夜里只有火炉迸出薄薄的光亮,晃着跳着,把人照得幽幽,赵坤能将几乎看不到影子的石头在起落间击出。石头飞出去,没回音,肯定打远了。
“都几岁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玩棒球,没用。”赵坤吃罢地瓜,拿起斧头劈柴。这些桧木角柴劈小点,才够扔进火炉门。他得多劈点,火炉整天吞进去的木柴得在两小时劈完,天亮了还要去林场干活。
“你不打完棒球赛?”
“红叶少棒打完了,成棒又被人打假的,没人玩。”
“投手呢?你懂的。”
赵坤把斧头重重地劈下,直破木头,斧刃嵌在垫底的树墩,沉淀的心事又被搅动混浊了。他停工,把劈开的木柴踢开,喝口水后,回头干活。他把斧柄左右摇几下,重新把斧头提起来,就虚劲地愣在那。
“你很想当投手。”
赵坤笑起来,说:“当然,不过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投手,总要有人当闲闲的右外野手,不然谁去捡球。”
投手并不是棒球文化,是林场术语,指的是电锯伐木工的工作。
关于林场术语与文化,古阿霞渐渐掌握了,也翻转既有的错误印象。林场大部分的是运材、集材、捆材工人,其中以集材工最多,伐木工最少。伐木工拿电锯,约一小时左右便砍倒千年大树,胴剖分为四材,必须经过数十位的集材工装吊,才能拖到几公里外的森铁边,再以火车装载下山。集材工是主力军,可是焦点常在伐木工。
古阿霞当初到山上时,老把穿分趾鞋、戴胶盔的男人都当作伐木工,但是时日久了,她能熟常分辨职差:伐木工的裤管常常沾了木屑;胴剖师的食指沾着勾墨斗线留下的黑墨;集材工成群出现,双手操作铁索而粗糙无比;机械操作师的袖套有机油味;各关口负责计算材积的检尺,会穿有胸袋的上衣,方便放笔;原住民都担任薪资低的捆工,负责流笼的材车解索、脱离笠木的工作,通常邦查人团结得要去采野菜般聒噪,太鲁阁族像独自埋伏草丛等待猎物般沉默,排湾族的国语有很浓的腔,轮廓很深又很黑。
伐木工毕竟是少数,工资较高,林场的人给他们“投手”的封号。赵坤想当伐木工,古阿霞是听帕吉鲁说的。帕吉鲁说,赵坤曾向某个伐木工拜师,得当完三年六个月的徒弟才能自立门户,勤于打杂侍奉,师傅便多教几招。不料,赵坤在清除倒木周围的危险因子的时候,有缺失,倒落的大树砸中一根树枝,弹射出去,把师傅打断腿。师傅自此退休。赵坤差半年出师,可是再也没人愿意收留他为徒了。
“当投手还得学三年半,当学徒月给少,我没食饱闲闲的工夫了。”赵坤还有此梦想,但重起炉灶很难,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半,还不如安分当集材工。
每个人都盼望完成梦想。何其不幸,成功不是每个人的权利,挫败是最常尽的义务,有人怀梦,有人筑梦,更多人是梦破了。古阿霞知道这点,尤以梦破了最无奈,破成无数碎片,补不起来,甚至触摸时都被扎出新伤。
“我快没钱赚了,也别找我回学校了,都几岁了,还去读小儿科。”
古阿霞笑着不回应,既然知道她上山的目的,她不再扭捏打转了,直接跟赵坤说:“你回来学校读书,读半年;另外半年,我们找个索马给你拜师,你这样就可以出师了。”
“师傅?你是说向他学锉树?”赵坤看了帕吉鲁,“我不要拿老家私头仔⑩,锉整天,只能拿零星钱。我要拿链仔锯,赚比较快。”
“之后我们会叫人安排一个索马的工作给你。”
“哪有这么好运?”
“我们菊港山庄,不讲白贼话⑪,讲到做到。”古阿霞开出条件,惹得一旁的帕吉鲁偷笑。不过,她相信影响力极大的菊港山庄能做到。
赵坤陷入沉思,他继续抡斧砍柴,掩饰自己的犹豫,盘算着这样的条件恰当否。他最后发现,给再多时间,他仍陷入两难抉择的泥淖:重拾梦想的付出,或安于现状的惯性,都是茫然,都是两难。
“喜多普,”古阿霞丢出他的小名,“你要当投手,或是想在厨房干活?”
喜多普这小名是关键词,直击了赵坤内心最深的情感。他眼眶微酸,站着不动,过了很久,才有下个动作。他从腹部解下了一个腰袋,袋子里裹着细长的白色物。那是发酵面团。他说,父亲从小把他用花布背着上山干活,他是被锯木声喂大。他父亲有个绝活,上工前揉个面团,天冷,挂在腰部靠体热发酵较快,那是充满汗水与父味的发酵面包。赵坤一边说,一边把面团解块,放进“水烟仔”炉火旁给工人蒸便当用的特制小壁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