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7/12页)
我说,我是医生。她笑了,还是不开门,只从玻璃的后面看着我,就像隔着一条大河,在对岸模糊地隔世地看着我。我突然就一阵悲伤,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真实地感到了悲伤。我把一只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几乎触到了她的唇,她没有避开。她像一只被封存在玻璃匣子里的标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进去了。我跟着她进了幽暗的里屋,进那里屋要上两级台阶,那种感觉很奇怪,一间屋子里的石阶,就像是要进一个山洞的前奏,要进入到一个荒凉的诡异的地方了。我有些紧张,进去了却只看到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她回头看着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说,坐吧。在灯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脸就断定,她一定刚刚生过病。她的脸上是一种冷冷的,霜花一样的苍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点一点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脸贴在枕头上后,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泪。在那一瞬间,我很想流泪。我这才明白,其实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秘地心疼着这个女人,只是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说,你怎么了。她一点一点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说,和你没关系。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就断定,她一定遇到什么难处了。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很锋利很准确地就向一个穴位刺下来了,像一枚钉子一样顿时就把我钉在了那里。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黄昏我为什么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这里。这个世界上未必真有神灵,却是一定有着身体之间的神秘感应和召唤,因为心灵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从一个身体里发出的频率,被另一个身体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远远超过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学的反应。
我急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她慢慢地摇着头说,我就是觉得累。我强行按住她,给她做检查。这时候我发现,她在发高烧。我说你怎么发烧成这样也不去治病。她说没事,可能是刚做完人流还没恢复。我说你在哪儿做的人流。她看都没看我,说,这和你没关系。我觉得自己愤怒而悲伤,这个女人躺在这样阴暗简陋的屋子里,虚弱得不成样子,却还这么可恶地高傲着,用全身的力气对我说,这和你没关系。一把把我推开,让我离她远远的。说完这句话她看起来更没有力气了,她把头扭向里边,不再看我,事实上是为了让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诊所做的人流,发这样的高烧,她可能已经被感染了。
那个晚上我强行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子宫已经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宫摘除手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二十四岁。叫郑小茉。
其实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让她回到吉祥街上,她会死在那里。郑小茉出院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在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她才和我渐渐熟悉了,才渐渐开始和我说话。卸去一切外壳,我才开始渐渐觉得,她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还是这个城市里一所艺术院校里大三的学生。如果正常的话,她今年才应该大学毕业,应该找工作了。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把大学上完就退学,她说因为她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个人,是一个有钱人。因为她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她就该受惩罚,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惩罚。她心甘情愿。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就为了保护自己那一点,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让自己彻底到了不能再彻底的境地。在这种绝望的彻底中,在一种绝对的孤寂深渊里,她却对自己说,我自由了。我终于明白了,她表面上所有那些娴熟的挑逗其实不过是一种自卫,她仅仅是在自卫,她不是和每个陌生男人都要做爱,她不是要做爱,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无休无止地惩罚着自己。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种救赎。
我问她为什么发高烧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吗?她说,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岁的时候就该死了吧。那次流产之后她身体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让她走。在这一年里,我们朝夕相处,我们成了亲人,真的,不是爱人,是亲人。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我们几乎没有性爱,我们就是亲人了。我上班之后,她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做晚饭等我,做一个女人能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报答我,报答我对她的照顾。而事实上,真正负罪的是我。我怎么能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随时准备死去的女人做爱呢?还是不付钱的。我留她在身边却不过是为了赎罪。
我习惯了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有一天她不在这间屋子里了我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她离开了我能去哪里,再回吉祥街?或者找个男人结婚?可是,她是个连子宫都没有了的女人,世俗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她该去哪里?但是,就在这一年时间里,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背着她去见。我知道她不会反对,她甚至一直提醒我要找女朋友,她从来没有把她和我真正联系到现实生活中去,她很多次提出要走,她说她不想再打扰我的正常生活,说我应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她多么聪明,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但她知道我不会娶她。所以她随时准备着要离开我。
我其实是一个多么普通的男人,我知道,我不能娶她。社会和父母会给我压力,我需要一个体面的妻子,需要一个孩子。可是我也不能丢下她,我不能不管这个女人。她的半条命就在我的手里。我不让她走,她就说,那你快找个人结婚吧,到你结婚的那天我就离开。
我却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遇到一个独特的女人能够接受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当是照顾一个生病的亲人一般,那该多好。我很少把女人带回家,把你带回家,是因为我本能地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你的知识结构和理解层面还有你那些特别的表情都让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所有这些苦难,这种命运里的苦难,这种人的苦难。能理解我,还有这个女人。不是可怜,是理解。真的,我根本不愿意和别的女人说起这些,因为我从心里根本不抱希望。她们无非就是在找男人找房子找车子,可是,我凭什么要求女人不要这些,而和我一起去接受另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人?我无法回答我自己。
请原谅,我对你是有企图的,这企图就是希望你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三个人相濡以沫,平等而平静地生活下去。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这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每次带你回来她就把自己藏进衣柜,为了不让你看到她,为了让你能充分地接受我。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匆忙地不礼貌地想让你走,因为我担心她在柜子里待得怎么样了,会不会难受,我知道她是那种死都不会吭一声的女人,是宁可痛死都不会让人知道她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