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9/12页)

他用的是短信不是电话,其实也是试探的意思,他谨慎惯了,生怕自己会先受制于人。于是躲在短信的后面观察着她,他从一开始就观察着她,她从那条短信的背后看到了他的眼睛正在暗处看着她。她冷笑,一把把他推开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让自己悄悄地从那条短信后面消失了,渐行渐远,最后终于不见了。

这天她站在窗前抽着一支烟,那是个阴霾的下午,想下雨却一直没有下起来。适合发呆、抽烟和回忆。她站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郑小茉。她静静地把一支烟抽完就拿起包往外走去。她要去找她。没有人告诉她那个女人去了哪里,但刚才那一瞬间突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去找她,去找她。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神灵吗?路上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到最后她已经满脸是泪。

她一个人来到了吉祥街,没有人告诉她小茉还在这条街上,但是她闻到了她的气息。她断定,她一定还在这条街上。

吉祥街两边全是矮小的房屋,向琳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过去,最后她站住了,她一眼看到了一扇玻璃门后面坐着的那个浓妆的女人就是郑小茉。郑小茉也看到了她,她站在厚厚的浓妆后面看着她,像站在一堵墙后。可是,所有的目光都是无法化妆的。

玻璃门开了,向琳走了进去。还不等郑小茉开口,她就先说话了,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和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说话,她张口就是,郑小茉,我来看你了,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走,我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她大声地兴奋地和她说话,气都不带喘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流畅地说完。其实她根本看不到郑小茉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更像是在对着空中说话,更像是和她自己在说话。她牢牢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一株植物要在那里生根了,她怕她把自己推出去,赶出去。她算什么,来这里羞辱她?可是,郑小茉一动不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尊潮湿的石像。

她有些疲惫了,诧异自己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她猝然停住,把脸扭向了玻璃门。来来往往的男人都要向里面看一眼,一个男人看到了她,又一个男人看到了她,都是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

有女人有这样的表情。她突然对着他们笑,一边笑一边汹涌地流泪。

这个晚上,郑小茉和向琳一起吃了晚饭。她们选了一张放在露天阳台上的桌子,吃着吃着忽然月亮出来了。向琳说,你看那月亮,千年万代都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只是这月亮下面的人一代代生出来了又一代代死了,仔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一千年前,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吃饭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对,后来都化成了灰尘。我们也迟早不过是灰尘。

郑小茉久久看着那月亮忽然就开始说话了,她说,是啊,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月亮一样,那时候站在月亮下面的时候就会想,以后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会去做什么,只是对未来本能地充满了幻想,以为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还在前面等着我。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三第一学期了。一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从食堂通往宿舍的路上。这个黄昏与每一个黄昏没什么区别,透明而稀薄的暮色正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起,生长。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的熄灭,暮色开始一点点变钝变混浊。有微微的风在空气中滑过,落在皮肤上像一尾鱼。滑而腻的凉。

我捧着饭盒往宿舍里走,路过拐角处的第一根电线杆子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在这个停顿里我看到这根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广告纸。我习惯留意这些小广告,贴在这里的会有一些找家教或者是其他兼职的广告。我是个贫困生,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农民。除了入学时从家里带出了几百块钱,剩下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为了供自己上学,我一直在很辛苦地做各种兼职。

这是张招聘广告,内容很简单,校园西门外的一家手绘工艺品店要招聘一名绘画师,允许兼职,会手绘画。下面是联系电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见。这个电话打完我就回了宿舍,坐在窗前开始吃晚饭。晚上还有两份家教要带。

因为很少走西门,我没有留意过这间工艺品店。第二天快三点的时候我向西门外走去。果然有这样一家小店,笨重的雕花木窗,门上是竹帘,竹帘上方挑着一盏青纱灯笼。透过那扇竹帘向里看,却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里面依稀有人影,便站在外面向帘子里面多看了几眼。挑起帘子进去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在水底的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青色的,像瓷器上的光泽,有些微微地冷。阳光正透过竹帘落进来,落到屋子很深的地方。那些光线被竹帘斑驳地割成了一缕一缕,又散落在了地上,落在挂着的那些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衣服上。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看清屋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清男人面孔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华老师。这个叫华明的男人是艺术系的老师,我曾旁听过他的课。

听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水,在岸边看着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声音是无比清晰而具体的,穿过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间教室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真正听他讲课。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见过你的画。画得还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为了报复他那点傲慢,我说,很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的叔爷就是个民间艺人,会画画。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以心灵手巧出名的。他从小跟着他母亲画画,而我从小就跟着他画画。他给别人家画门窗画家具,冬天的时候扎灯笼。因为穷,他最后娶了个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挣点钱给母女三人盖起了两间瓦房。垒起了围墙,用木栅做了院门。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种着果树和花。秋天的时候他种了一院的菊花,有早开的已经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飞满了整个院子,铺满了花丛中的那条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间悄悄开放,花香在阳光里发酵,闻起来有些陌生。

我说,我很多年都记得那条石子甬道,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条甬道是怎么铺成的。他一个人在河边天天捞鹅卵石,一网兜一网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母女三个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板上,用铁锤把那些卵石一块块敲碎,你知道吗?是一块块敲碎的,每个黄昏我都能看到他的两个傻女儿举着笨重的铁锤敲那些卵石,她们敲得很认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每个黄昏里都响彻整个村庄。后来他就用这些碎石子一点一点地铺了那条甬道。在两边种上了菊花。这是他用尽全力为母女三人准备的遮风避雨的房子。他爱她们。因为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两个傻女儿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