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4/6页)

我从不知道还有哪种生命像鸡这般绝望孤独。它们全在叫——所有的公鸡在叫。母鸡跟着叫。

它们叫过之后天会慢慢变亮。鸡会不会真的认为天是它们叫亮的?鸡在日复一日的鸣叫中变得更加孤独。

所有的鸡一起叫。它们全都叫过了,再没有声音了,生活还是这个样子。不像人,永远只有个别几个在叫。更多的人只是听。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动物。因为真实的人的声音永远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当那些公鸡一样早早起来打鸣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声音并没有损失。

渠边村日出

2000.10.07

东边沙梁后的天空泛白时,村子里有了些声音:开门声、说话声、农具的碰磕声……一家一家的窗户开始亮了。

渠边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没一点牲畜的叫声。偶尔谁家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把空气震荡坏了,吸到肺里都能觉出不舒服。村里早就没有了驴。牛也剩下不多。羊还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声鸣叫,生怕被发现,整天装哑巴,低着头,在人群里混日子。

这个村里的人或许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头等他们醒来。等他们村里的太阳出来。

我很久没守望过一个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个地方、每个村庄的日出都不一样。尽管是同一颗太阳,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万万种景象。

渠边村的太阳在一道沙梁背后,放射出万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红。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变成红色,慢慢倾斜过来,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树木。阳光向大地倾斜过来。那些屋顶最早感受到阳光。接着人的头顶感受到阳光。等人的脚背感受到阳光,太阳已经露出沙梁。

太阳露出一半时,它就像这片沙土地里长出的果实,浑身带着沙子。那时几乎它所有光束都倾注在眼前这个小村庄里。躺在地上的木头,泛碱的潮湿墙根,陷入沙土的脚印……都被它镀一层红光,连最阴深的鸡窝、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这一刻渠边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当它挣脱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晕里抖一下身子。我们担心它会掉下去。只一眨眼工夫,太阳就到天上了。

太阳一到天上,就跟这个小村庄没多大关系了。人们开始忙碌地上的事情。太阳独自朝天上走。

许多年前,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个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钱都有价值。那时侯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个完全不一样的日出。但我说不出。

渠边村的人似乎对自己村边的日出不太在意。他们扛掀朝西边去。赶牛向南出了村子。没一个人像我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东边。或许在他们看来,天地日出不过是发生在沙梁后面的一件小事。太阳每天都出,都从村边上升起。那些五彩缤纷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样收进粮仓。或许在他们心中,在他们的牛羊和鸡心中,都早已盛满无数个早晨的鲜活阳光。

但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村庄的日出与别处大不一样?

今天,2000年10月7日,照亮世界的太阳从渠边村的沙梁后面冉冉升起。

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2000.10.07 晚

小冉从沙湾赶来为我们接风。景祥也来了。

小冉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黄沙梁棉花加工厂当会计时,就喜欢读我的诗。

景祥说我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这是对《一个的人的村庄》最确切的评语了。景祥也是我多年的挚友,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专心于此。他有自己的事情。

我在沙湾认识好几个能写文章的人,他们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种地、开饭馆子,没工夫安心坐下来写成一本书。

包括我大哥刘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经写过不少东西。许多年前,我还上初中,我大哥已毕业务农,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两级。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我们兄弟三人开始写小说,一人写一部,都是长篇。我弟弟如果为写小说放弃了一年多学业,我大哥也不安身种地,一心扑在小说上。我也几乎为此荒废了学业。我们兄弟三个想通过写作找一条离开农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部小说写完。或许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它。三弟写得稍长点,完成了好几万字,我和大哥只写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片断。我记得那时大哥的文字已相当凝练,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们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开阔,行文无拘无束。我最差,几乎写不成几个完整的句子,却天天想着要写成一本书。结果,多少年后我真的写出了一本书。

我的两个兄弟却早早地搁笔了。三弟如果现在沙湾县法院,一门心思写判决书。我没看过他写的判决书,是否文采、风格跟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判决书就一种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样”的。我大哥刘明程还在折腾地。一次他喝了酒给我打电话,说还想把小说拾起来写一写。可能酒醒后又把这回事忘了。我也再没问过他。

我的文章中有几个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弃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觉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响。记得谁说过,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同时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确确实实是我们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们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学写作中。即使我们最终写不成半本书。我想,我们的精神也应能感动万千文字。

这确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有时想,一个时代的文字若真从一个小村庄开始,到现在,它也会发展到一个很高的程度。

那个时代的文字从别处开始了。我们只是遥远的跟随者。没能紧跟上它或许是我们全部的幸运所在。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同时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个小村庄里,不断地开始着。

这次中央电视台将向全国、全世界的汉语观众推出的,正是从一个小村庄里开始的文学。

没有桥没有路

2000.10.07 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镇供销社两位朋友打了一阵炸金花,输了近千元钱,输得痛快。酒壮赌胆,一掷千元,输得豪放。

农民说,钱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却有洗尽垢痂的轻松愉快感。

现在他们回去睡觉。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长到没边,尽管他们陪我玩牌耗掉了几个小时,但夜晚仍旧没边。所有人都睡着了,隔壁房间的人,整个小镇的人,都睡着了。有一个人在独自度过长夜。没有桥,没有路。

明早摄制组会起得晚一些,我们拍过日出了,明天的太阳再怎么样升起都跟这场戏没关系了。这是所有艺术的无情无知。这也是黄沙梁的太阳永远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恒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