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第5/6页)
我们算什么呢,当我们把镜头对过去的时候,我们并不比一只羊,一头毛驴的眼睛看见更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这部片子拍下去。
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的无畏无知。
一个人的影子
2000.10.08
昨天清早,在渠边村村头时,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阳没出来时,半个地球都在阴影里。那是大地本身的阴影,就像一个人的后背,在他前胸的阴影里。
可能过去是凉爽的,却不寒冷。我有时能看见大半个村庄的人,坐在凉爽的过往年月里,不愿出来。在今天的太阳底下干活的,只是极少数。他们打的粮食,也是都贮存进回忆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切说,我从地上重重叠叠的阴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时,太阳已经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桩的影子,还有沙梁下一棵杨树的影子,并排穿过村头的大片空地,穿过马路、路那边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遥远处。
从这儿向西几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玛依,再过去是上千里的茫茫戈壁,便是过去的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了。在早晨,一个人站在村头,想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越过千山万水,伸展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到达的遥远天地。
一头牛会不会也这样想?
一个人,拖着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影子来回地走——扛锨去浇地,或者赶牛车拉草。会不会把本来不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无比?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活干完的人坐在阴凉里。在那里,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静静地开始了,不扬起一粒尘土。
而渠边村的现实:太阳升起。没有牛拉不动的车,也没有人过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意外:太阳升高,我无限伸长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它那么遥远地返回时,我已不在这里。
但那根木桩,沙梁下的白杨树,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来,在身底下待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今年的头一场雪
2000.10.08 下午
他们改主意去沙湾县城拍几个镜头。我和小张留在招待所。午饭后我睡觉,小张去电话亭打电话。不知睡了多久,他们扛设备上楼来。外面风雪交加,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看了今天拍的镜头回放:苞谷地、芦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镜头很美。只是二毛挖地的动作与他的其他动作一样——太用劲、太狠,像对地有气似的。
我接着睡觉,一直把天睡黑,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下去见小罗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镜头。有了这场雪,就不缺冬天的镜头了。
中午在下面吃饭时,听邻桌两个农民喝酒聊天。两人喝了一瓶酒,脸都红红的。一个滔滔不绝地在说,另一个只是迷糊着眼睛听。偶尔插半句话,又被这一个抢过话头。
在这里的许多年间,我就是那个说不上话的人。我一直在听这个地方的人说话,听了许多年。
现在,许多人开始听我说这个地方。
渠边村的风
2000.10.08 晚
雨雪停了,地上满是泥水。门口的小车顶覆着一层薄雪。
晚饭吃得很愉快,二毛讲了几个新疆味的段子。我帮衬着调笑几句。饭后小张去打电话。我坐在屋里写日记。因为再没发生什么事,也就写不出啥意思。
永和画的渠边村村头的色粉画贴在我床边的墙上,那根高杆上的红布还飘扬着。
昨天,天未亮到达渠边村时,我记得红布朝西飘,刮着东风。太阳升过房顶时我看见红布向南飘,刮起北风。快中午时红布又转向东,西风起了。我们撤离渠边村。
我知道天黑后下山的南风会将红布吹向北方。整个一天风绕着渠边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风又到达它开始的地方。
渠边村的戏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头将继续立下去,杆头的红布任风吹拂。
这个村子的天空太空荡,或许应该有个东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这根作为道具的大木头杆子。
不能改变的东西
2000.10.09 清晨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醒。
我知道在这里许多年间的许多人和事情,都是这样被太阳缓缓慢慢照醒。没有谁去单个地唤醒他们。
摄制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这个早晨,在我沉沉的睡梦里,他们把镜头对向了哪几处我司空见惯的景致。
一千个早晨我不醒来大地还会是以往的样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地方的日出。
人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在长草长庄稼的土地里盖几幢新房子、栽几根电线杆、修几条新马路这样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千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没有小地方
2000.10.09 上午
吃过早饭与小张同去镇政府办公室,做礼节性拜访。“十.一”假期过后刚上班,镇里人都齐全。
先见查书记。查和我是老相识,认识快20年了。我在大泉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是大泉四队农民。后当村长、村支书,后又通过选举任副乡长。再后来我去乌市,彼此互无消息。没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镇党委书记。
查是沙湾县唯一的没有通过科班程序而直接由农民升为一镇之首领的地方官。其成长道路可见其能量能力。
若按现在的干部选拔程序,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再进入到乡镇领导行列中。他必须通过考试、分配、一级级迁升——让自己先不是农民,然后才有机会来管理农民。
郭卫镇长也是我在沙湾结识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见面时他正在办公室处理过节之后拥来的一大堆事务。
在沙湾县乡镇干部中,郭卫算是很有文化修养与才干的一位年轻镇长。
摄像小罗在接触了几个四道河子的乡村干部后,惊讶地说这个地方的人不可小视,从镇长、副镇长、一般干部,甚至村长,都很有文化知识。
这也见证了我的一贯看法:没有小地方,只有小眼光。
想出来的事情
2000.10.04 下午
中午他们拍片回来一同吃饭。而后带小张出去。太阳时隐时显。他们希望碰见好太阳时抓拍几个芥的镜头。
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们更有时间把这些天的事前前后后想一想。
我比这里的人们更有时间把多少年的事反反复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