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中的成长(第5/6页)

后来,葛拉文上校这样描述道:那像是一团黑暗,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唯有当这团黑暗遮住太阳的时候,你才感觉得到它的存在。那是永恒的光蚀。在轨道上,他们只能借由日出与日落的快速循环,才能够确认地球真的还在。阳光会从那个圆形的黑影轮廓后面突然冒出来,而那团黑影却完全不会反光。当太空舱进入夜晚那一面时,阳光刹那间就消失了。

航天员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恐惧是难以想象的。

航天员围着那团茫茫的黑暗,绕了一整个星期。后来,他们投票作了决定。他们宁可在没有地面援助的情况下冒险回到大气层,也不想在太空中漂流,或是停靠到已经没有人的国际太空站。不管地球还是不是地球,死在地球上总比饿死在孤绝的太空中好。可是,没有地面的引导,也没有肉眼可以辨识的地标,他们只能根据上次已知的位置去推算。结果,联合号太空舱返回大气层的时候,切入的角度太陡、太危险了,吸收的重力加速度已经达到令飞船受损的程度,又在下降的过程中失去了一具关键的降落伞。

太空舱重重摔落,掉在德国鲁尔河谷山坡的森林里。瓦西里·郭鲁贝夫死于撞击。瓦伦蒂娜·柯屈佛头部受到严重外伤,几个小时后就死了。葛拉文上校只受到轻微擦伤,手腕骨折。他头昏眼花,奋力爬出太空舱。最后,德国的搜救队找到了他,将他遣返给了俄罗斯政府。

俄罗斯政府反复听取任务报告之后,终于有了结论。他们认为葛拉文经历的折磨导致了精神错乱。上校很坚持,他和其他组员在轨道上绕了三个星期。政府认为,他显然是疯了……

因为,联合号宇宙飞船就像其他所有寻获的人造卫星一样,在“10月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就掉回地球了。

我们在购物中心的美食街吃午饭时,黛安看见了她在莱斯中学认识的三个女孩。那三个女孩年纪比较大,在我看来非常世故老练,她们的头发染成了粉红色或蓝色,穿着名牌的喇叭裤,裤腰低到臀部,苍白的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黄金十字架项链。黛安把吃了一半的墨西哥卷饼用“老墨塔哥之家”的包装纸卷起来,跑到她们那桌去。她们四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有说有笑。我看着自己的卷饼和薯条,突然间没了胃口。

杰森打量着我的表情,口气和缓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早晚的事。”

“什么是早晚的事?”

“她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了。你、我、黛安、大房子和小房子,星期六到购物中心,星期天看电影。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会觉得这很好玩。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们不再是了吗?不,我们当然不是了。可是,我真的想过那代表着什么意义,或者说,可能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她已经来了一年月经了。”杰森又补了一句。

我脸色发白。我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然而却嫉妒他知道这件事,而我自己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月经来了,也没有提过她莱斯中学的那些朋友。她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很多悄悄话,杰森的事、爸妈的事、晚餐吃了什么之类的。我忽然懂了,那只是小孩子间的悄悄话。证据很明显,她告诉我的秘密和她隐瞒的秘密一样多。此刻,坐在通道对面那一桌的黛安,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黛安。

我对杰森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站了起来:“如果你想回家,我们就走吧。”

“你不跟黛安说我们要走了吗?”

“泰勒,我想她现在正忙着呢。她等一下还会有别的节目。”

“可是她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啊。”

“她不会跟我们回去的。”

我决定试试看。她不会就这么抛弃我们。她没那么差劲。我站起来,走到黛安那桌去。黛安和她的朋友全都停下来看着我。我直直地看着黛安的眼睛,不理会其他人,说:“我们要回家了。”

那三个莱斯中学的女孩大笑起来。黛安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好啊,小泰,很好啊。待会儿见。”

“可是……”

可是什么?她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了。

我走开时听到一个朋友在问她,我是不是也是她兄弟。她说不是,我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小孩子。

杰森忽然变得很有同情心,真受不了。他居然要跟我换自行车骑回家。此时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自行车,不过,我想了想,换换自行车也许可以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于是,我们辛辛苦苦地骑上鸡山路的坡顶。在这里,一条柏油路像黑色缎带一样向下延伸,直到山下那树荫蔽天的街道。刚吃的午餐像一块木炭一样,卡在我肋骨下面。我站在死胡同的尽头,看着那条向下陡降的柏油路,犹豫着。

杰森说:“冲下去吧!冲啊,感觉一下。”

速度是否能够让我摆脱目前的心情?有什么能够让我解脱?我痛恨自己,居然会相信自己是黛安世界的中心。而实际上,原来我只是她认识的一个小孩子。

不过,杰森借给我的自行车真的很棒。我站在踏板上,放手让重力产生的速度发挥到极致。轮胎紧紧咬住灰色的柏油路面,但链条和转链轮却非常顺滑,除了轮轴微弱的摩擦声,几乎没有半点声音。我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从我身旁奔流而过。我飞快地越过了那些色调庄重的房子和车道上停着的名贵汽车。我感觉很失落,却无比自由。快到山脚时,我开始拉刹车扳手,可是惊人的冲力并没有明显减弱。我不想停,希望永远不要停。这是一趟很棒的自行车滑翔。

不过,柏油路已经到了水平面,我终于刹住车子,停了下来。我左脚撑着柏油路面,转头回看。

杰森还在鸡山路的坡顶上,坐在我那台嘎吱作响的自行车上。远远望去,很像西部老电影里那个孤独的牛仔骑士。我挥挥手。轮到他了。

那个山坡,杰森一定上上下下至少骑过上千次了。可是,他一定没用这种在慈善义卖商店买的生锈自行车骑过。

他的身高比我更适合骑那台自行车。他腿比我长,站在车旁不会显得矮。可是,我们从来没有交换过自行车。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那辆自行车有很多毛病和怪癖。我对它们了如指掌。我知道右转的时候绝对不能太急,因为车子的骨架已经有点歪斜;我知道如何克服摇晃的问题;我知道齿轮组的状况有多糟糕。可是,这些问题杰森都不知道。骑山路可能需要很多技巧。我想叫杰森骑慢一点,可是就算我喊破了喉咙,他也听不到了。我已经在他前面很远的地方了。他抬起脚,看起来像个笨拙的大婴儿。那台自行车很重,他骑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快起来。可是我知道,要停下它有多难。那会是一场灾难,没有任何好处。我不知不觉握紧了手,想象自己在拉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