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5/9页)
我爸赶到医院后,看见只有孙旭庭一人躺在床上,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胡子拉碴,看起来好像还胖了一些。我爸洗了两个苹果,递给孙旭庭一个,自己也吃一个。孙旭庭打着石膏,问我爸,哥,家里都还好不?我爸说,都挺好。孙旭庭又说,哥,你单位效益咋样?我爸说,不行,闹下岗,走好几批了,我也快了。孙旭庭说,哥,那谁,好几天没过来了。我爸打马虎眼,假装不知情,回答说,是吗,我也没看见她,谁知道忙啥呢,一天神神道道的。孙旭庭说,忙她的吧,我也没啥事。我爸说,脖子没事吧。孙旭庭说,脖子就当时扭了一下,问题不大,主要是胳膊骨折,里面得打钉。我爸说,不用截肢吧。孙旭庭说,哥,没那么严重,大夫说好了之后平常也看不出来,就是回弯儿有点费劲。我爸说,那还行,算工伤不。孙旭庭说,算,厂长特批,费用全额报销,我天天打好药,进口红霉素,放心吧,哥。我爸说,你好好休息,放宽心,身体才能恢复得快,现在你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出了其他什么事情都别去管,更不要上火,急火攻心啊。孙旭庭说,哥,我明白,身体最重要,出啥事我也不上火。
出了医院后,我爸立即骑车回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我奶。我奶听完之后说了句,幺鸡。我爸说,啥。我奶摆了摆手,说,别找人,也别张扬,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最近准备脑袋疼,先搬去你家住几天。
过了两个多月,忽然有一天,小姑的电话打到我家里来,我妈接的,她说目前她过得挺好,正在大连学做生意呢,一切很顺利,有朋友帮衬,但现在需要借三千块钱作为周转,我妈听后有点犹豫,因为我当时要上重点中学,她和我爸又都面临下岗,三千块钱不是小数目,思来想去,最终抹不开面子,还是决定把钱给她转过去。后来才知道,小姑用这三千块钱租了一间偏僻的门市房,又添了两台二手自动麻将机,在大连开起麻将社来,并且经营得有声有色,提供三餐,二十一锅,童叟无欺,打完一锅,不管输赢,都可以在门口领两个鸡蛋回家,小姑对来打牌的那些大连彪子说,来我这里玩就是图个开心,你们能来捧场我就高兴,老实说,我也不差这点桌钱儿,经济实力我还是有的,我们家在沈阳有个养鸡场,这都是自家下的蛋,拿回去煮着吃,不要炒,那样就白瞎了,营养成分都破坏了,这个我懂。
小姑消失之后,变化最大的是我表弟孙旭东,虽然小姑在身边的时候,也很少管教他,但这一走后,孙旭东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像从前那般安静、乖巧,渐渐暴露出顽劣、蔫儿坏、为虎作伥的另一面,成绩直线下降不说,还经常惹是生非,抽烟、逃学、打仗、顺手牵羊,他样样精通。此外,我听人说过不止一次,孙旭东最大的爱好就是扒同学裤衩,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夏天,他会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你身旁,身子一沉,忽然下蹲,拽着裤衩使劲往下一扯,然后扭头疯跑,非常下流。这种行为使得他不仅被同学、老师狠揍,也被孙旭庭狠揍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却仍然不知悔改,乐此不疲。有段时间里,没人敢走在他身边,学校里的同学见他走过来都躲得很远,但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他搞突然袭击,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小跑起来,脚尖无声点地,十分狡猾,临近之时,他迈开大步,健步飞奔而至,迅速并流畅地完成下蹲、拉拽、嘲笑、跑开这一系列动作,令人猝不及防。等他上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恶棍,顶着大脑壳,肥头大耳,一身蛮力,皮笑肉不笑,所有人拿他都没办法,不过在那年夏天,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熟练的本领,因为校长给全校学生定了背带短裤作为校服。他很不开心地跟我说,表哥,我感觉这帮逼都在针对我。我说,没有的事情,你想太多了。
这样的状态自然没能考取重点初中,于是孙旭东按户口被划分到一个名声很差的学校,刚开学没几天,便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说,表哥,你好使不?我说,什么意思。他语气很急躁地说,表哥,认识人不,给我找一些过来。我说,要做什么呢。他说,妈的,碰上点事情。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讲。孙旭东说,前天我刚到学校,就听说一个事情,初三二班有个逼,要在咱们学校立棍儿。我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说,立棍儿不行,虽然我刚上初一,但我必须得撅他。我说,他要找你麻烦吗?他说,也没有,但我是这样觉得,在咱们学校,我虽然不立棍儿,但我们学校也不能有棍儿,有了我就得撅他。我说,为什么呢,你们又不认识他,他立他的去呗。他说,你别管了,我有我自己的思考,你就说能不能找来人吧,嗨,反正你来也好,不来也好,这场仗我是肯定要打的,谁立我撅谁,在我这儿他永远不好使。
当时由于我中考失败,转去技校念中专,正在学氩弧焊,表弟约定打仗的那天,我刚好要去考证,但在中午时,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喊了两个班级里的朋友,让他们跟我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我们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孙旭东所在的那所学校,将三台自行车锁在一起,绑在外面的栏杆上,另外两把多余出来的自行车链锁揣进工具箱里,以备不时之需。我们拎着工具箱走进学校,结果发现里面一片祥和,根本没有任何即将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打斗的迹象,我们又在教学楼里来回晃了几圈,保安问我们是干啥的,我说是给学校实验室焊电路板,并举了举手里的工具箱,保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有手艺就是好,不愁饭吃。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在初一四班的最后一排,我终于找到了孙旭东,他侧着趴在桌子上,刚吃一半的盒饭摆在一旁,庞大的脑袋枕在一摞课本上,表情谄媚地说着悄悄话,一只手在底下摸着旁边女生的大腿。
孙旭东的种种恶行不断,打架斗殴不说,发展到后来,甚至组织团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钱,问他截钱干吗呢,他说我这是劫富济贫。我说,那你接济谁了。他说,也没有别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团需要资金。孙旭庭每天下班后,总免不了要去学校报到,回家打儿子也成为每日的课后作业。而我的表弟面对毒打,态度十分令人钦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现得相当顽强。忽然有一天,孙旭庭照例抡圆膀子殴打,可没打几下,便觉得气力耗尽,身心俱疲,只丢下一句,这他妈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谁呢。然后推门出去换啤酒,他站在小卖店的门口,想着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会搅到机器里,那样的话,现在打得也会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会更好。他拎着两瓶啤酒刚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姑正从路边的出租车里钻出,前座还下来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的男人。孙旭庭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迈着大步上楼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