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8/9页)
第二年,我表弟孙旭东参加高考,大综合考试,不分文理,一共九门课,他共计取得三百零二分,成绩不算理想。我问他说,这个分数能去啥学校?表弟说,不爱念了,没啥意思,不是那块料儿。孙旭庭在一旁说,念吧,儿子,再复读一年,咱能供得起。此时孙旭庭已经与印刷厂彻底脱离关系,由于胳膊行动不便,也没有其他从业经验,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新工作,于是他花去大半积蓄,将楼下的彩票站兑下来,以贩卖福利彩票为生,每天在墙上的黑板更新上一期的开奖号码,三十五选七,3D,大乐透,品种很丰富,我每次去也都买几张碰碰运气。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经营彩票站期间,孙旭庭居然迎来一份迟来的爱情。彩票站隔壁是盲人按摩,里面一共三位技师,其中一位女师傅也是彩票爱好者,姓徐,人很瘦,长相一般,但挺白净,短头发,看起来利索,三十八九岁,没结过婚,人们都管她叫小徐师傅。小徐师傅属于先天弱视,确诊时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期,视力基本等同于丧失,只能看清事物的轮廓,平时戴墨镜,拄拐杖,话不多,比较文静。她在工作时穿着一身白大褂,而去彩票站时,却总要换另一身衣服,公私分明。每次去彩票站里,她总要贴在黑板前面,才能看见前几期的数字号码,可如果她贴得那么近的话,又很耽误旁边其他人的观看和分析,于是她只能很不好意思地恳请孙旭庭帮她念某几期的号码,然后她用点字笔记录下来,再回到店里慢慢思考,过去大半天,她又换一身衣服,再次来到彩票站,谨慎地打出几个号码,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保存起来。孙旭庭觉得小徐师傅有意思,做事仔细,眼睛虽然看不大清,但还挺顾及别人的。碰上阴天下雨,他的胳膊和颈椎不舒服,也会去按摩店找小徐师傅做推拿,一来二去,他们聊得很投缘。小徐师傅说,你以前是印刷厂的,家里肯定有很多书吧。孙旭庭说,是有一些,我偷着拿回来留着垫桌子的,自己倒是没咋看过。小徐师傅说,那有空你带来,给我念念。孙旭庭真的带到彩票站一本,书名叫《名家经典美文》,选了其中一篇,读得磕磕绊绊,小徐师傅皱着眉头说,太难听了,你以后还是给我念彩票号码吧。没过几天,孙旭庭的肩膀受风抬不起来,去找小徐师傅调理。正按着按着,小徐师傅低声跟孙旭庭说,下次别过来了,怪费钱的,还得给老板分成,你再想按的话,我上你家去给你按吧。孙旭庭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好吧。小徐师傅说,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孙旭庭说,我是没负担,一穷二白,主要是怕耽误你。小徐师傅说,我自己有数,不用你管。
彩票站的生意不算好,孙旭庭有一次找我出主意,问我在哪能定做横幅,我问他要干什么用呢。他说,最近生意不好,需要刺激一下,你帮我做个横幅,上面就写:本站彩迷朋友刘先生喜中福利彩票二等奖,奖金五十万元,让我们对他报以真挚的祝福。我说,不愧是干过销售的,心思挺活,行,我给你整一条去。
做好条幅的那天正是周末,我取回来后给送到彩票站,蹬着梯子帮忙挂在招牌底下,两边用硬铁丝固定住,风吹过来,红底黄字的条幅轻微摇晃。孙旭庭抬头看着说,刘先生,点子正啊,羡慕,你要是中五十万的话,准备拿这钱干啥。我想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就不干电焊了,刺激眼睛,买个标儿,去开出租车,剩下的存银行里,你呢。孙旭庭说,我全都存银行里,吃利息。
谁也没有想到,条幅挂好之后,迎来的第一位顾客,竟然是我的小姑。别说孙旭庭,就连我都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逢年过节,她基本不会回来,这几年更是连电话也很少打,只听说她的麻将社生意一开始做得不错,后来规模也有所扩张,但终归是懒人,疏于打理,没过多久,便将麻将社又兑出去,专职从事打麻将,从大连打到广州,坚持穿着貂打,后来从广州又打到成都,再从成都又打到首都北京,筹码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狡诈,现在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继续打下去。
小姑掀开彩票站的塑料门帘后,先是微笑着朝我摆摆手,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来买彩票的顾客。坦白讲,我确实认不出她的模样了,这些年里,她大概胖了有一百斤。小姑穿着一件棕色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一只灌满水的木桶,行动十分笨拙,她小心地横步挪动着自己浑身的肉,仿佛每走一步,肉都要漾出来一般。她的体型虽然变化很大,但却依然伶牙俐齿,她先是巡视一圈彩票站,然后坐在桌子后面,对孙旭庭说,买卖做得挺大啊,公益事业,福利彩票,给自己积德了。孙旭庭问她说,你来有事啊。小姑也不说话,拿出一盒刮刮乐,埋头挨张刮开,刮完全部一百张后,她吹掉桌子上的灰,拎出其中的几张说,有十块,也有五块的,总共六十五,兑奖吧孙老板。孙旭庭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递过去,说,我求求你,孙旭东今年在复读,你要是有点良心,就赶紧走吧。小姑把一百元撇到一旁,说,连玩笑都开不起了,我问你,咱俩离婚几年了。孙旭庭说,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碰见难处了。孙旭庭又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这个事情,其实我也可以不回来跟你讲的。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最近生意不好做,大环境不好,资金有些转不开。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所以我在外面借了一些小额贷款。孙旭庭说,我们离婚多年了。小姑说,我押的是你家房子的房证,之前我回来收拾东西时,顺手把房证也带走了。孙旭庭说,我说我怎么一直找不到,还以为丢了。小姑说,没别的事情,贷款我自己会还,没经任何手续,你家房子谁也收不走,不用担心,等我还完了钱,房证就还给你。孙旭庭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小姑说,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当然,我也不指着你能理解,恨不恨我的,都无所谓,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下,最近这段时间里,怕有人要找你们麻烦,按理说应该不会,但我还是要来跟你说一声。
我记得那是在三月份,刚过完年不久,我的表弟孙旭东重配了一副度数更高的眼镜,并在学校里迎来又一次的百日誓师大会,所有人的脑门青筋暴露,举着拳头要奋斗一百天,而表弟书桌上去年的标语还没有撕掉:披荆斩棘,看我旭东决胜高考;立马横刀,唯我旭东俯视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