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锦豹子(第9/9页)
那天清晨,孙旭庭起床很早,在厨房慢火熬了一锅小米粥,又挑出来几根咸菜,切了两片香肠,孙旭东吃过之后出门上学。孙旭庭看了半个小时静音的电视节目,才转进屋去,轻轻唤醒前一天工作到很晚的小徐师傅,两人一起吃过早饭。饭后,孙旭庭刷干净碗筷,小徐师傅洗净双手,抹上雪花膏,穿好白大褂,准备一起下楼开工。孙旭庭在门口蹲下来,给小徐师傅穿鞋子,小徐师傅说,我想了一下,我以后还是不要买彩票了。孙旭庭说,该买买呗,咱自己家的生意,成本低,你也没什么其他爱好。小徐师傅说,买了好多年,也没中过大奖,没那命儿,还是省下点钱,你儿子还要考大学,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多多少少我也要出一点力。孙旭庭说,考上再说,实在不行房子一卖,我住彩票站去。小徐师傅说,总归不是办法。孙旭庭说,我有的是办法。小徐师傅说,房证还没要回来。孙旭庭说,明天我就去挂失,说弄丢了,补办一张。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房证丢了是要登报纸的,也要好多钱。孙旭庭说,什么逻辑,我房证丢了还得告诉全市人民一声啊。小徐师傅说,你啊,什么都不懂。
我的表弟孙旭东给我讲述了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百日誓师大会结束之后,他忽然就不想再念书了,而且非常坚定,刻不容缓,对书上的每一个字都绝望透顶,他溜出学校,骑上自行车转了几圈,然后决定回家跟孙旭庭好好谈一次,人生有很多条出路,他在这条弯路已经徘徊很久,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对所有人来说,都只能是一种持续的负担。他骑回到家楼下,将车锁好,刚迈上几层楼梯,便听见上面有动静,橡胶四厂宿舍的走廊在外面,他站在三层的缓步台抬眼向上看,发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站在他家门口,他觉得有点奇怪,便又往上走两层,再抬头一看,发现孙旭庭搀着小徐师傅刚刚出门。其中一位陌生人走过去问他,你是姓孙不?孙旭庭说,对。陌生人又问,叫什么玩意来着,孙旭庭是不是?孙旭庭说,是我,找我有啥事。陌生人说,没啥事,就过来看看,来找个人儿。孙旭庭说,屋里没人了,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陌生人说,那我看看你家房子,行不,就随便瞅一圈。孙旭庭顿了一下,说道,行,你稍等,家里乱,我稍微整理一下。陌生人说,太客气了,谢谢哥们,主要看看户型。孙旭庭扭头开门,走进屋子,留下小徐师傅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她不敢迈步,也不敢说话,孙旭庭那条僵硬的残臂从她怀里抽去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无所依靠,身前身后空空荡荡,风吹过来,塑料珠子门帘哗哗作响。孙旭东在楼下虽然有些迟疑,但仍继续迈上台阶,待他走上六楼时,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看见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孙旭庭,咣当一把推开家门,挺着胸膛踏步奔出,整个楼板为之一震,他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夜散去,那是小徐师傅的杰作,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纹,生动、鲜亮并且精纯。孙旭东看见自己的父亲手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小徐师傅跟随着他的声音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拽住,却又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孙旭庭怒吼着直奔两个陌生人而去,他右手里的菜刀似乎刚刚冲洗干净,在半空中甩动的时候,还散落几滴晶莹的自来水珠。两个陌生人掉头就跑,楼梯另一侧的孙旭东匆忙侧身让开,之后他的父亲便扑过来,像真正的野兽一般,鼻息粗野,双目布满血迹,他拼尽全力一把搂住失控的父亲,孙旭庭撞在儿子怀里,两人跌落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但始终紧抱在一起。两人落地后,孙旭庭几番挣扎想要起身追赶,却被他的儿子死死搂住,不敢放松,我的表弟几乎是哭着哀求说,爸,不要追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追了,爸啊,爸。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厂,派出所,独身宿舍,或者他并不遥远的家乡里,都会有它的阵阵回响。终于,力竭之后,他瘫软下来,躺在地上,身上的烙印逐渐暗淡,他臂膀松弛,几次欲言又止,只是猛烈地大口喘着气。这时,小徐师傅的哭声忽然从头顶上传过来,他们父子躺在楼梯上,静静地聆听着,她的哭声是那么羞怯、委婉,又是那么柔韧、明亮,孙旭东说,他从来没有听见过那么好听的声音,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