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阳(第2/6页)
来到录像厅之后,我便开始隐隐后悔。这两年我没怎么去看过录像,不大清楚里面的变化,我印象里的录像厅仍停留在那一套刻板的描述里,男女暧昧成对,依偎着长椅上难分难解,迷离又催情,但这里完全是另一幅样子,环境肮脏凌乱,满地的糖纸和瓜子皮不说,挥之不去的烟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呕,这些味道仿佛凝固在空气里,永远也散不尽,除非将此处炸为平地。低矮的顶棚,肮脏的围墙,让人倍觉压抑,四五十平方米的室内,几十人围坐在一台二十九寸电视机旁,密切关注荧屏上发生的一切,两个音响吊在墙角,一惊一乍,声音很大,但依然没有盖过这群人所发出的低语声、咀嚼声与鼾声。我和张红丽推开油腻的厚门帘进入之后,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长椅上,前面的人不时回头向我这边看,我定了定神,之后发现,张红丽也许是这里唯一的女性,无论是前排的民工还是旁边的中学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琐,饥渴地提着眼眉去瞄张红丽的大腿。我顿觉恼怒,又沮丧又挫败,想举起拳头去捍卫点什么,却不知应该打向何处。屏幕上的梁朝伟以光头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见前面有人把手悄悄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张红丽深深地低着头,不看屏幕,也不说话,样子十分拘谨,她深重起伏的鼻息里流露出明显的羞怯与不自然,甚至还有怨恨情绪。那一瞬间,我忽然对她丧失全部兴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一步也迈不动,像一面残破的白旗,被钉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里,无能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
大概总共待了不到半部电影的时间,我们便离场出门。外面的风很大,还下起了一点雨,雨丝既凉又锐,能刺进骨头里,我们没有伞,走在其中就更加难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张红丽也是。刚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很红,热腾腾地散着白气,后来被风刮得好像更红了,像冻坏的梨,我很想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捂上去暖暖她的脸,却始终也没有鼓起勇气。
此次分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约过张红丽。春节放假前,单位还是没开工资,但分了一些东西作为福利,刚下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后一次大发慈悲:每人两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带鱼,还有一副对联。我给张红丽挂了个传呼,留言是:晚上给你家送鱼,渤海第一刀,大连野生。她没给我回消息,结果当天晚上我也没去。第二天早上,我妈说厂里不是发对联了么,你给贴门上去,省得再去买。我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糨糊来到门外,抻开对联一看,上联是“沈变腾飞指日可待”,下联是“心不下岗再创辉煌”,横批“春暖人间”,看后我直接撕了,又下楼买了一副新的贴上。你妈了个逼的,春暖人间。
春节假期刚过,单位里还是没几个人上班,正月十五之后,厂区里才有了一点生气,食堂的不锈钢大锅里煮了元宵,我连汤带水地喝下三碗,又慢悠悠地点了颗烟,挺着肚子踱步回办公室。尚未坐稳,小柳便过来喊,说科长有事找我。我连忙赶过去,进屋之后,周随机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跟我说,知道找你啥事儿吗?我说,科长,你随便考,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现在吃得有点撑,反射弧可能拉长了,你不着急的话,我想好了慢慢回答你。周随机说,不是这个事,今天先不考试,有人举报你了,违反乱纪,在厂里影响很坏。我说,科长,这话说得不对,我饭量是有点大,吃了三碗元宵,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很难控制,吃不饱就没办法背题。周随机说,好啊,你说了我才知道,三碗元宵,那都是有定额的,你都吃了别人怎么办,这又是一个事儿,我们回头再细算,今天找你,是因为听说你年前把厂里发的对联撕了,说说吧,你对厂里有什么意见,我听听。我说,科长,那可真是个误会,对联不是我撕的,发给我时就是坏的,我本来想给粘好,结果手太笨,彻底给撕坏了,我对厂里特别忠诚,虽然我来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建立了极为深厚的感情,一日沈变人,浑身沈变魂,众所周知,沈变是与新中国一起发展壮大的,从一九四九年起由一个小型干式变压器厂发展成中国最大、技术最先进的国家重大技术装备企业……周随机说,行了,打住吧,比我背得都明白,其实今天找你,主要是给你分配任务,要上前线了,练兵百日,用兵一时。我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说,科长,您安排吧,我肯定努力完成,不辜负您和沈变对我的栽培教育。周随机说,目前厂里资金紧张,工资发放很困难,职工过日子都很成问题,迫在眉睫啊,现在安排你帮厂里去收一些回款,收回来的按照销售额提成,人手有限,没人带你,不过也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这也是锻炼你的好机会啊,你自己收拾好了就可以出发,带好相关文件,去找他们单位采购和财务部门,好好谈谈,要有技巧,也要有底气,不要畏惧困难,有沈变在后面给你撑腰呢,期待你的好消息,早日凯旋。
火车开过桥面,天气很好,两侧的冰已经开始融化,大块大块地掉落到闪闪发光的河水里,没入水后又浮上来,荡出一层轻微的波浪,最终缓缓漂走,融于远处,车窗和夹板上都有水滴不断溢出,世界汗如雨下。我揣着介绍信、单据和预支的费用,坐在下铺,手里握着一个洗好的苹果,盯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嘴。
一条河将整个镇子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南面有耕地,大片的稻田,朝着阳光,始终趋于暖意,即便是在初春这种荒缺之时,也显得颇有生机。几处平房散落其间,盖得规整、方正,门口垛着绑紧的柴,烟从房顶上飘出来,迎着下午白亮的光,盘绕着消散于青灰色的天空里。北面则是新城区,风总是直直地吹下来,由上至下,街道由光洁的水泥板铺成,刚盖起来的砖楼摆成八卦的图样,据说为了震住一座古坟,是谁的坟呢?我问蹬三轮的师傅,他对我说,不是人的,是土龙的坟,土龙嘛,学名叫鳄鱼,去年这里施工破土,钻头下去打地基,开始是湿泥,紧靠着河,泥巴到处飞,后来打出原土来,又硬又臭,像是焊在地上的,钻头下去直冒火星,没两天,就出了细碎的白骨,一节一节的,互相扣着,像一道链锁,施工队长有点担心,停工上报,市里面派人过来,也没仔细考察,便说是鳄鱼的骨头,不就是鱼刺儿嘛,没啥价值,继续往里砸就行。但队长为人比较迷信,不敢轻举妄动,说啥也不再往深里打,偷摸就在上面起了楼,地基是斜的,上面当然也好不了,你看,这还不到一年,就那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