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阳(第4/6页)
回去的路上,我说,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厂子,财务科就你自己?李薇说,人都走了呗,跳烟囱一个,辞职出去打工的俩,还有一个在家带孩子的,就剩我自己了。我说,那你要升官了,科长这职位以后就是你的啊。她说,升屁官啊,我也准备走呢。我问她走哪儿去。她说,反正不能在这待着了,你刚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今年要出大事,河边的楼都斜了。我说,这个我可知道,地基没打好,碰到鳄鱼的骨头就不打了。李薇说,屁鳄鱼啊,有没有文化常识,东北自古以来也没有鳄鱼啊,挖到的那是龙的骨头,有头有尾的龙尸图,跟天上的星象对应着的,懂不懂,现在被毁了,上古阵法被破了,都说今年会发大水,咱这河两边儿都要保不住,到那时候,洪水一冲过来,两岸猿声啼不住,你懂不懂,太惨了。我说,这句诗原来是形容发大水的啊,我刚知道。李薇白了我一眼,说,你这几天可以在我办公室待着,因为比较空,我自己待着还挺害怕的,但不能打扰我,不能抽烟,更不能跟我闲聊,明白么,因为我要背题。我说,你们也背题啊,我在单位也天天背题。李薇说,你背啥题,我背知识竞赛的题,香港要回归了,咱们厂子搞比赛,我拿个三等奖就行,双人电褥子,最近湿冷,有个电褥子我能少遭点儿罪。
李薇捧着材料背题时,我出门往厂里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周随机没在,小柳接的,我跟她说明情况,事情有点难办,负责人跳烟囱了,自杀连带火化,可能涉及男女问题,也可能不是,总之现在没人管财务这方面的事情了。小柳说,你说我的转达给周科长,另外我跟你复述一遍科长的最新指示,他让我跟你说,厂里情况不妙,又有工人在闹,钱能收回来多少算多少,但一定要抓紧时间,科长说了,这次能收回来多少,立即按比例提成,另外再多给你提一个点,史无前例,机会就在眼前,看你的了。我说,是是是,谢谢小柳,保证努力,收回来款,我第一个请你下饭店,咱去吃风味楼。小柳说,加油啊,其实咱们科长还挺看好你的,背地里总夸你记性眼儿好。我说,能要回来钱才是真本事。
我再次回到财务科时,李薇正在屋里数着节拍跳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动作协调、机敏,像一只在水泥地上四处窜动着的燕子,我注意到她穿的那双运动鞋变白了,又亮又湿润,好像刚刚刷洗过一般。见我回来之后,她不跳了,用手给自己扇着凉风,喘着粗气甩给我一沓纸,说,来,你考考我,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比赛了。我翻开一看,全是跟香港回归相关的题目,我清了清嗓子,从里面挑题问她,英国是通过哪三个不平等条约占领香港的?李薇立即回答说,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我接着问,香港经济的四大支柱产业是什么?我还没说选项,李薇便回答说,金融服务业、旅游业、贸易及物流业、房地产业,嘿,怎么样,我挺厉害吧。然后我把材料扔到茶几上,跟她说,下一题,香港回不回归,跟你这个镇电厂的出纳员,到底有啥关系啊。李薇将手头的账本朝我扔过来,生气地说,去死吧你。我双手接住账本,正准备仔细翻看,她又猛然窜过来,一把抢了回去。
每隔一天,我都会给办公室打回电话,汇报工作进展,在此期间,周随机只跟我通话一次,语气诚恳,说一定得要回来些钱,不然厂里要哗变了。我说,领导,你用词太典雅了,我先查查哗变是啥意思。单位里的小柳倒是经常帮我出谋划策,说实在不行,你逐个击破,从你刚认识的女出纳入手,给她许诺一些好处,逐层渗透,一步一步去接触厂长。我便死皮赖脸地去恳求李薇,让她帮我去引见厂长,李薇一直推脱,说厂长也要钱去了,咱们的账上没现金,他不敢轻易露面;你等着吧,等我竞赛获奖了,高兴的话,就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我说,工资都没有呢,拿啥给你发奖品。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竞赛是工会搞的,咱们工会有的是钱。
那段时间里,我基本上白天都在李薇的办公室里陪她背题,或者在她跳健美操时帮她数拍子,指导动作是否标准,晚上我们则搭伴去招待所或者厂区旁边的饭馆吃饭,她喜欢吃辣爆肉丁配米饭,我心事较重,饭量锐减,喝了啤酒后,就只能吃得下拌腐竹之类的小菜。我尝试着给她倒过几次酒,她一口不碰,说自己喝上酒就控制不住,醉酒的样子又实在是太难看。吃过饭后,一般是她回家,我回招待所,有时她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多,内心有负罪感,我们便会去河边散步。镇上的风很大,尤其是晚上,上方来的风卷入水里,激发不同方向的水浪,相互吞噬、碰撞,哗啦哗啦,像是很多人在说话,我觉得河里的水都要被吹干了,根本不可能倒灌入岸,李薇则认为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就是香港回归之前,奔腾着的水浪便会漫天袭来,残余的龙骨会搅起一道几十米高的水墙,淹没稻田、楼房和灯,然后人们只好枕着浮冰、滚木,或者干脆骑在铁板上,被大地的力量温柔地推动着,驱逐、冲散,从此天各一方,这里永远变成海;而从前认识你的那些人呢,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会再见到了。我说,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会被冲到香港呢。李薇瞪我一眼,说,不想去香港。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她说,要是能选择的话,能把我冲到塔吉克斯坦就好了,我爸在那边施工呢,去两年了,你们变压器厂接的项目,他外派过去设计电路,要在列加尔扩建一个出线间隔,线路从南部向北部延伸,绕开哈贾—纳赫什朗建筑遗迹,翻越塔吉克北部最高的安佐布和沙赫里斯坦,最终缓解南部冬季枯水期用电紧张的问题,能听懂吗你?我摇摇头。她接着说,看你也没什么文化,学过地理没,塔吉克斯坦,中亚高山国,东南部是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头,我们这条河里的水也是从那里流过来,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冷极了,唯物主义的那种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产主义峰。在共产主义峰上,一切都将得以解释,也包括爱恨和生死,据说当地有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咿咿呀呀反反复复地唱,翻译过来是说,世界就是两道门之间的路。那里是没有龙的,但远远望去,嶙峋起伏的山峰也像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冰龙,正在矫健地穿越,身躯化作抽打万物的巨浪,腾空而起,过几道狭弯,然后在某处猛一转头,无声地凝视群山。我说,我操,牛逼,听着都冷,冻死我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