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麻将,胡了(第4/6页)
葛四平不晓得,自己意气风发的时候,对对吴却走霉运了。麦德龙的仇家肿着脸到单位里一举报,对对吴第二天就不用去接班了。仇家这一张牌打得是很精明的。报警,不过是私下调解,再得点医药费,先报单位再报警,等于直接砸了对对吴的饭碗。
打架的事情,也就此在保安界传开了。有人说对对吴讲义气,有人说这叫乱出气,江湖老一套,如今只能帮倒忙。
这以后对对吴消失了一段时间。他去干什么,很少有人关心。人们料想对对吴一把年纪,也做不出什么世面了。有的说对对吴跟着亲眷去做小生意了,也有的说在医院碰到对对吴,他好像在当护工,给人擦屁股。又有人说他在当挂号黄牛。总之是一些混在医院的勾当。人们的经验是,对对吴离麻将桌远一点,等于离钞票近一点。
对对吴再回麻将桌的时候,人已经很瘦了。人们一看他的样子,头大身体小,眼睛凸出,就晓得绝非当什么护工黄牛了,肯定出事体了。一问才知,对对吴带麦德龙的仇家去医院检查,不想仇家挨了打,只是小问题,对对吴自己身上倒是查出了大问题。
电机厂的人却是这样,心里吓一跳,嘴上并不说出来。他们问完了,仍像平时一样招呼着。
稀客啊,对对吴,好久没来啦。来来来,打几圈顺顺手。
对对吴也不推脱,一个人让出,他就势坐下。馄饨店的人,生老病死见多了,便不当回事,主要是当了也没用。人生一副牌,本来就手气差,做到这一步,只好由它去了。行有余力,不如把眼前这一局摆摆挺括。
于是对对吴仍像往常下班后一样,泡一壶浓茶,打几圈夜场。只是改成了每周一三五来,二四六不来,这三天他要上班去。上班的意思,就是去医院化疗。对对吴仿佛一只掐了头的苍蝇,在医院和礼同街之间来回飞动,一天跑去吃苦,一天回来放松,行程十分严谨。大家也并不多说。对对吴不在的时候,人们只当作他去城外远地方值班了。对对吴来了,该赢该输,照打不误。对对吴也仍旧专攻他的对对胡。他对这戏法有一种几近虔诚的信仰,好像多做出一局,就能多活一天似的。
直到有一天打不动了,他就再没来过了。
人们到此才终于开口,在麻将桌上说起了这桩事体。
哦哟,怪不得天天吃可乐,肚皮里老早出毛病啦。
香烟烧得太凶么,老来是要受苦的。
真不晓得这一架打得算好还是不好嘞。
他们一边搓,一边说,心里却是很虚的,总害怕哪一天坏事落到自己头上,老蟹就变成死蟹一只了。可要是真落到了,也不过就像对对吴这样,活一天,搓一天麻将。活不动了,就两手一甩,两眼一翻,躺着等死,倒再也不用上班了。想到这,人们心里也就舒服了。
◇◇◇八◇◇◇
对对吴生病之后的一三五麻将,葛四平碰到的机会不多。对对吴住进医院,葛四平下了班,反倒能隔三差五去看看他。有时带一碗店里的薄皮小馄饨,有时空着两只手,总之从没有水果提篮这种空噱头。
葛四平一进门,对对吴叼着香烟的嘴就动起来了。
哟。今朝不搓麻将,跑到太平间来做啥。
对对吴躺久了,头转不过来,话是朝着天花板说的。听起来含含糊糊,是因为唇上夹着烟。医生关照过,老吴再也不可以抽烟了。他死活不肯,苦苦哀求,医生讲,嘴巴里叼一支是可以的,只要不点火。这叫做杀杀瘾头。于是对对吴便靠这一口滤嘴的气味吊精神,除去吃饭,躺着也叼,上厕所也叼,护士若过来摘掉,他就像不肯吐出奶嘴的小孩一样,要大吵大闹了。
葛四平讲,你钞票很多嘛。医药费不够贵是嘛,还有的来浪费香烟。先给我点一支!
两个人讲起话来像对峙着两把刺刀,又是发子弹,又是戳人肉,没一句中听。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是仇家专门来泼冷水的。
葛四平走过去,看一眼病床边对对吴老婆红肿的眼,就晓得对对吴又发脾气了。他把桌板翻下来,馄饨放上去。喏,三囡叫我拿来的馄饨。要我是不会给你带的,饿死算了,吃进去的力气都拿来翻面孔,浪费。
对对吴刚想回嘴,身上忽然痛得不行,抽搐起来,整张脸是变形的。他死死咬住香烟滤嘴,啊啊乱叫了一阵,打过止痛针,总算缓过来了。他讲,葛家门里,还是老大姐待我顶好。帮我谢伊。我么,这歇先不吃,屁股躺得烂掉了,长疮了,要翻个身擦一擦。
对对吴老婆便起身帮他擦。老婆擦重了,对对吴又一阵啊啊乱叫。对对吴身体不好,喉咙仍是响的。
葛四平在一旁讲,痛啊,叫阿嫂拿一百块红钞票给你擦擦屁股么,就不喊痛了。为啥呢,主要都痛到心里去了。
一屋人听到这话,都笑出声来。对对吴抬起头来骂道,赤逼。
对对吴老婆见葛四平来了,正好下楼吃个饭。走前关照葛四平扶对对吴去上个厕所。两步路走了半分钟,对对吴站稳,朝门外讲,年轻的辰光,小鸡鸡像消防栓一样,龙头一开,水哗哗哗地冲出来,现在是好了——对对吴没说下去,就这样靠墙站了几分钟,脸涨得通红,胡子根根竖起,一滴水也出不来。
葛四平在门外假意吹起口哨,厕所里稍稍听到几滴声响。
回去坐好,吃馄饨。葛四平给对对吴讲起店里最近的事。比如麦德龙的仇家又来搓麻将了,他晓得对对吴不太好,就问,要不要也来看望,毕竟同事一场。对对吴气得香烟掉下来。
看啥看!要不是托伊的福么,我不过每天白相相,到死也毫无痛苦的。叫伊滚远点!
葛四平讲,好好好,不叫伊来。其他人都讲好了,肯定要来的。
吃完饭,对对吴躺下,摸了摸下巴,意思是要剃胡须了。葛四平递过去,对对吴伸出一只极细的手臂,机器在脸上呲呲地响,两块巴掌肉扭动起来,好像故作出怪表情给人看。对对吴瘦得一塌糊涂,皮松肉垮,骨头也缩了。他瞪出一双眼睛讲,四囡,这趟不用比了,胖肯定是你胖了。
葛四平的声音轻轻的,他讲,放心好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对对吴听了这话,眼泪水滚出来,把香烟滤嘴都泡软了。
◇◇◇九◇◇◇
对对吴老婆一个电话打到葛三囡馄饨店里,讲对对吴的大限到了。
葛四平回头,一个眼色,三桌人统统起身穿上衣服,朝外面走去了。
赶到的时候,病房门口已经站满人了。医生不在,宣称无能为力后,便识相地离场了。留下几人哭哭啼啼,几人叹气,还有几人靠着墙边打电话,通知更多的人前来哭啼和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