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麻将,胡了(第5/6页)

对对吴的肠子又梗住了。坏东西长在里面,肠子就容易变细,吃了一些硬的,不好消化的,或者什么都没吃,平白无故地,都有可能粘连堵塞。小堵,喝点可乐,一口气顶上来,也就顺畅了。中堵,吃点泻药,一股作气排出去,也太平了。碰到大塞车,推几针急救,插几根管子,好比在小区后门凿个洞,瞒屁股也有路可走了。如此以后还是堵,上不能进,下不能出,阎罗王就在两三个红绿灯以外了。

这些道理,对对吴早就同葛四平讲过了,灶头间的下水管道发了霉,要么烂在里面,要么水漫金山。出了事体,两样都不好看。他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掐不准时辰,这和胡牌是一个道理。

对对吴讲,听张听张,说穿了就是听天由命。四囡啊,我这个人,早已经听张了。

葛四平挤进前排,对对吴家眷都在跟前。只见他歪歪扭扭躺在白床上,人瘦得连窄小的病床都显得十分宽绰。望过去,好像是馄饨店的药纸上躺了一只蟑螂,动弹不得。走近点闻,又像是葛三囡扔在卫生房里的一包剩菜,身上有一股发酵的臭味。两只眼乌珠空空的,不知望向哪里。嘴唇间仍夹着一支烟,微微颤抖,向周围人发出还活着的信号。

对对吴看到葛四平,讲,四囡来了啊,你看我像只啥。

葛四平说,两索。

错,明明是麻雀。

对对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葛四平,声音也抖了,四囡啊,要胡掉了,帮麻雀点支香烟好吗。

葛四平眼泪水哗哗哗滚下来。骂道,啥辰光了,屋里厢着大火了,还要吃香烟。他走过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手一遮,点上了。

对对吴老婆本想夺下,却被葛四平一把拦住。他讲,让伊吃,让伊烧一支再走。

这支烟烧得很慢,对对吴从被筒里伸出一只手勉强把住,唆一口,吐三口,香味四溢。每一口都仿佛能缓解腹中绞痛似的,眉头随着呼吸舒展和紧皱。一支到底,对对吴讲,四囡,我肚皮饿死了呀,他们怕我肠子不通,不准我吃进去,结果不吃进去,仍是不通。你说,叫我去做只饿死鬼,像啥道理呀。

葛四平转身问对对吴老婆,几天没吃啦。

对对吴老婆伸出三根手指头,总想着不吃么,能慢慢好转来,谁想到。她不再说下去。

葛四平手一招,馄饨店的三桌人齐齐走出去了。再回来,各人手里拎着好几只塑料袋。葛四平桌板一翻,东西一放,叫对对吴自己打开,坐起来吃。

对对吴一只一只打开,眼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只见盐水毛豆,蜜汁烤麸,小葱拌豆腐,松花蛋,糟门腔,香酥爆鱼,烧鸡,鸭脚板,鸭舌头,能在市面上现买的冷菜和熟食,葛四平几乎都买过来了。对对吴盯着它们发愣。过了一会,馆子店里的响油鳝丝、葱爆河虾跟雪菜黑鱼片也炒好拿上来了。再远的招牌菜肉大馄饨,也有人送进来了,还带来了葛三囡的家酿酒。桌上床上摆满了塑料饭盒,香气扑鼻。

葛四平讲,来,敞开肚皮吃。

对对吴眼睛发亮了,手上却一动不动,生怕打翻了哪个菜。他空张着嘴,喉咙口咕咚咕咚地蠕动,像只田鸡。对对吴太久没有尝过这些东西了。

他仍盯着桌板发呆,讲,四囡啊,我太苦了,前段日脚过得太不值了。

葛四平搬了板凳到旁边,喏,大家陪你一道吃。他招呼众人上前,自己则率先动筷。对对吴也开动了。一动,就失控了。东抓一口,西挑一筷,动作越来越迅速,嚼起来声响大极了。眼泪鼻涕齐刷刷掉下来,脸却笑得变形了,灵光,灵光。他一面吃进去,一面受着腹中绞痛,啊啊啊地乱叫。

对对吴晃动着鼓鼓的下巴,四囡,这趟吃进去就出不来了。你看我像不像貔貅。

葛四平讲,那你最好多吃点人民币进去,这点菜不值几个钱。众人边吃边笑。

对对吴少许有点撑不住了,边吃边呕,吐完仍旧拼命往嘴里塞新的。他开始喝酒,依次敬过房间里的人。对对吴讲,真真笑死,结婚的时候我给每一桌敬酒,死到临头还要再敬一趟。

葛四平讲,你放心,以后我们每年还要回敬你一趟酒,逃不掉的。

对对吴大笑,对对对,是这个道理。

对对吴敬完一圈,给老婆也敬了一杯。对对吴讲,我吴光宗这世谢谢你了,来世覅再寻我了,苦头吃足。

对对吴老婆哭得站不住,被儿子扶着坐下。对对吴又敬儿子。

一个钟头过去,对对吴吐得不行了,再也吃不进了。他肚子太疼了,只能躺下。对对吴老婆帮他重新盖好被子。人们觉得辰光差不多了,上前道别,纷纷离去。

对对吴没气力了,葛四平帮他剃了最后一趟胡须。葛四平讲,好了噢,吃也吃饱了,面孔也清爽了,覅再想着痛了,痛过这一次,下趟再也不会痛了,听见吗。一觉醒过来,哪里都是好吃好喝,麻将随便搓,香烟随便拿,你就开心了,晓得吗。

对对吴痛得说不清话了,拼命点头,眼泪水哗哗哗掉下来。他张着嘴,啊啊叫了两声,葛四平有数了,掏出一根烟放进对对吴嘴巴里。

所有人都走了,对对吴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手上这副牌算是真正听张了,做得交关漂亮,外挂三摊碰,一摊杠,手里独剩自己这一张百搭,既是对对胡,又是大吊车,随便一摸,就胡了。

对对吴含糊地哼着,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哈……

一根烟在嘴唇上颤巍巍地晃着。

◇◇◇十◇◇◇

吴光宗感觉自己肚子不痛了,下地穿好鞋,出了医院,径直往礼同街的方向去了。约莫正是中饭边,马路两面搭出露天台子,坐满了人。有人喊,对对吴,过来坐!他不睬,只顾朝里走。馆子店飘出各种各样的香味。闻闻看,清真牛杂汤,蟹肉煲,白斩鸡,盐水鸭,素面,连同水产店的腥气,都混在一起了。对对吴却一心只想着菜肉大馄饨的味道。耳边油锅的声音是很清楚的,但更清楚的是麻将的声音。刷,刷,两手一撸,就是几十只麻将牌相互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搭牌的声响,啪,啪,每一垒都很有力道。然后是甩骰子的声音,摸牌和筑牌的声音,十分清脆。

吴光宗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正在赶往馄饨店的路上,怎么眼前看得清清楚楚,手上也已经开始做牌了呢。他一边跑,一边摸牌。对家已经出了,他瞄了一眼上家,没反应,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大喊,碰!对家讲,不得了啊,对对吴,开门就碰,啥意思,要把我们全都关到门外吗?吴光宗笑,覅瞎讲,四囡在,我不敢乱来的。他取一张牌,推出去,瞄了一眼下家,那人理应喊一声,吃,然后推出两张,宣布自己要做大了。可是他听到了“吃”字,却始终不见下家有动静。吴光宗想,一定是自己跑得不够快,还没看到麻将桌上的全景。他拼命跑,两边的店面都有点糊了,油锅的声音也渐弱下去,忽然变成了葛三囡和自己老婆的声音。葛三囡讲,你多吃点,辛苦了。老婆讲,我不要紧,大姐自家想开点,不要太用心事。两个人说完,便一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