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2/7页)

作孽,老头子死也不挑个好辰光,其中一个讲。

老头子天天听天气预报,专门要你不好过。

好嘞,自家哭不出么,就让老天多落点雨好嘞。

相比之下,对过一间灵堂动静则大得多。白天请高音女花腔前来哀哭,夜里有和尚合唱团超度,这种氛围下,每个走出来的亲属都哭到脚软。再旁边一间,又冷清起来。几个男人吃不消,拖着疲倦的表情出来透口气。彼此望一眼,总觉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只好问,你家是谁走了呀。报上名字,便知晓了。

噢噢,是瓦前街陶家门吧。哎哎,对,你是来看……

对方也报了个名字。仿佛是一个地方送来的。于是几伙人便一同商量落雨天如何出殡的烦心事体。

睡回笼觉的人闻到臭豆腐的气味,醒来了。走上前吃,悄悄留出一块,蘸了点辣酱,端过去放在遗像前面,宝兴爷叔,吃噢,多吃点噢。便走去后厅,看看新搬来了哪些人的花圈,又续了长明灯上的油,便走近去看看棺木里的人。

要死啦!

一声粗粝的惊叫,吓得隔壁几间的女人跟和尚顿时凝住了自己的喉咙。人们像工厂出了事故似的,放下手中的活,纷纷围拢过去看。走得慢点,棺木是别想望见了,家属层层叠叠挤在前排。最靠里的人传出话来,吓人啊,老头子换了个人啦。

人群尚未散开,远处一间灵堂里也传出了女人的尖叫。

碰着鬼啦!搞错人啦!

这一声过于惊恐,吓得门口的黑白无常也站起来四处张望了。

◇◇◇二、惊蛰前日◇◇◇

陶宝兴的早饭照例是白粥拌脆萝卜,不过昨天托护工买了一罐芝麻粉,正好挖一勺放进去,搅一搅,吃起来味道蛮好。只是假牙上沾了不少黑渍,又要难为工夫卸下来擦一遍,差点耽误了准时开半导体。

陶宝兴戴好老花眼镜,拿出压在床板底下的工作笔记和一支削得只剩拇指长短的铅笔,对准“3月4日,星期六”一行字,准备好听写天气预报。

多云转阴,最低气温8℃,最高15℃,东北风3—4级。明天阴转小雨,有时有中到大雨,伴随大幅降温,最低3℃。

陶宝兴的字很大,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三行。他把广播声音调小,另起一页,提前写好:3月5日,星期日,惊蛰。然后把纸笔塞回原位。

想当年,一个月一本工作笔记,写起来费得很。吃用开销,日程备注,一家六口人,大大小小事体全在上面,发票、车票也夹得密密麻麻。年纪大起来,肩上担子变轻,本子上寥寥几行,无非是开支和天气,偶尔注一笔,今天谁带了什么东西来看我,还要用红笔描个圈,以示特别。后来住进老人病院,更是万事不管,只剩下关心天气了。黄皮红字的工作笔记一打开,竟像专业气象员手册似的,事无巨细,连节气谚语都认认真真往上抄。邻床老曹夸他有耐心,陶宝兴摇手,自己心里晓得,纯是打发时间罢了。

明朝又要落雨了啊,早上起来,被头上还有太阳照过来,暖烘烘的。陶宝兴想,春天的天气真是乱,怪不得冻死老黄牛。他的床铺是顶楼最靠河边的一个,位置绝好。但凡出太阳,最先晒到的总是他。立春过后,陶宝兴愈发感到,春天确实是来了。一个人若像他这样,像株植物似的,每天同一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便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季节的悄然变动。正月里,早饭后太阳照进阳台,这几天刚起床就照到了,甚至能扫到他的被头。再过一阵,恐怕一睁眼就亮堂堂了。天亮得早,陶宝兴醒得也越来越早,他戴着全钢手表,歪头躺着,就想看着昨天的太阳比今天来得早了一点——身为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在床上度过的人,他很享受这种变化带来的感觉。

一个病房三个床,靠门的床自打上一位初冬走后,再没有新人进来睡。六零一只剩下陶宝兴和老曹两个人。陶宝兴今天率先醒来。起床,竟觉得腿脚十分爽气,就去阳台上浇花。那花几日不管,颇显凋态。去年从家里搬出来,他什么都没要,只拿了一盆映山红和一摞五十年前的申报纸。陶宝兴养了半辈子花草,临了决意舍弃。映山红是亡妻手里就有的一株,这么多年一直养得很好。出门之前,心里到底舍不得,咬咬牙,托着笨重的刻字陶盆带过来了。申报纸是从书架顶上随手拿的,原本只想垫垫衣橱抽屉,不想竟是这么老的货色,就索性留下来看看了。

有时看多了,陶宝兴不禁回忆起交关往事,墙上的大字报,弄堂里的阴阳头,毛主席语录中的一两句话。有时却做起奇怪的梦来,分明是一些未曾亲眼所见的场合,在梦里却这么真实,好像自己亲身回到了那儿似的。

昨晚,陶宝兴又去了天安门广场。他吃完早饭,捧着茶杯,盯牢邻床的老曹醒过来,等老曹吐过痰,穿好衣服,陶宝兴就等不及要讲给他听了。

陶宝兴讲,我赶到的辰光,毛主席已经走了,红卫兵也走光了。满地都是鞋,解放鞋,白球鞋,草鞋,还有臭洋袜,踏烂的标语,旗帜,小钞票,扁掉的军用水壶。我就喊,阿大,阿大啊。没人理我。我兜了一圈,碰到好几个小队,我就跑上去问,你们看到陶立庆了吗。人家都摇头。

我累死了,在金水桥边坐一歇。我们阿大突然坐过来了!伊讲,爸爸放心,我鞋带绑得不要太牢,绝对不会叫人家踩掉的。伊伸出脚,我望过去,大腿小腿上全是鞋带,勒出血印子来噢。

我就讲,阿大吃力吗,一道回去好吗。伊讲,我不吃力,爸爸过来呀,我同爸爸长远不一道白相嘞。讲完伊就逃开去了,我脚慢,根本追不上。

老曹静静听完。老陶,你同阿大多久没碰着面啦。

陶宝兴讲,一九六六年之后伊就再没回来过了。

老曹不响。陶宝兴凑近,老曹,你讲讲看,阿大这趟跑出来,是不是叫我差不多好下去了啊。

老曹仍是不响。心里想到上礼拜陶宝兴身体突然不好,饭也吃不进,尿也出不来,闹到院里发病危通知,家属都来登门排队了。结果喊个护工守了几夜,忽然又好起来了,这几天竟能吃饭走动了。这种稀奇事体,仔细想来,终归不大灵光。

他正要开口宽宽陶宝兴的心,医生走进来查房了。迎着阳台上的风,一袭白大褂被掀得老高,几乎吹到了身后护工的脸上。

陶宝兴,今朝蛮好嘛。自家当心点,不要多走动。医生拍拍他的肩,匆匆扫了眼床边各种仪器上的数据,关照护工,这一床仍要看牢,不好放松。

曹复礼,还是老样子。其他没啥,药要管住,你这个血压,一顿不吃就要火车通高铁的噢——话没说完,护工上前咬了咬耳朵,医生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