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4/7页)
碗递过去,师傅讲,荤馅素馅,要几只?六只素的足够。陶宝兴又顺口问了一句,今朝伙食这么好,莫不是要加钱的?
师傅不响。陶宝兴讲,真的啊。
总归要加一点,不然亏本呀。不多的,往伙食费里扣。师傅调转话头,还要点啥,酒酿?赤豆粥?
陶宝兴摇手,到底还是忍住了,端过碗,坐回床边吃起来。半张馄饨皮子在嘴巴里来来回回打转,像一只羊在嚼草。半当中吐出几个字,好吃,好吃。
曹复礼仍坐在长凳上,板着一副面孔。师傅问,他讲,我不吃,吃不起。
怎么好不吃呢,今朝吃饱了,才能团团圆圆和和气气过冬呀。
团什么圆,反正也没人来看我。你有饭菜来打一份,没就拉倒。
食堂里谁人不晓得这个老曹刁钻古怪,惹不得,便悄悄推着车出去了。
师傅走掉,陶宝兴讲,老曹,真的不吃啊。曹复礼起身,关了房门,闷头往床底下一钻,取出两个尼龙袋,脱了看,一包鸭头颈,两瓶五加皮。
来来来,老陶,暖暖身体,老酒咪一点。曹复礼前几天托护工帮忙买点酒,对方怕担责任,硬是不肯,陶宝兴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想到竟有心托了对门老吴的女婿偷偷带进来。老吴的女婿万事不怕,只要肯塞钱。丈人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夹着香烟笑嘻嘻送来了。
冬至嘛,万事不缺,唯独不能少了这口老酒。照我讲,吃什么进口药,五加皮么,再补没有了!曹复礼把酒肉端到板凳上,取出两只小盅,棉鞋一脱垫在屁股底下,招呼陶宝兴一道过来吃喝。
陶宝兴有点心动,自从住进来,长远没沾过酒了,又生怕喝出事体来,犹豫不决。雨还在下,楼里的老人吃过饭,纷纷入了午睡时间,走廊上静络络的。那一头老曹把五加皮盛在搪瓷杯里捂热,香气渐渐飘过来了。陶宝兴朝地上铺了张报纸,也坐下了。
讲起来,平时不吃,倒不是怕死,主要是吃酒的老朋友都死光了,自家吃闷酒,没意思。还好今朝有新朋友陪我。来,碰一杯。曹复礼讲,我们每天住在此地,这不许吃,那不许碰,浪费钞票,就为了多活几天。但是老朋友都走了,就你一个活着,有啥劲道。我讲么,今朝就算吃死也无妨,趁早下去和那帮老死尸会面了。说完又碰一杯。
我倒也是好几个老友走掉了。但是你讲,要是能碰上这帮老鬼头,肯定也要碰着家里人了呀,我是不想的。陶宝兴嘬了几口,两片凹陷的巴掌肉胀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讲,做个人为啥这么苦,活着要和家里人搞不清,死了还要和死掉的家里人搞不清,真是吃力。陶宝兴老早就摊过牌,自己住进来,主要是和子女闹僵了。他讲,爱人走得早,我同你讲过的,想再寻个老伴,一帮小鬼坚决反对,讲我对不起老娘。可是度日脚缺不来女人的呀,你们不服侍我,还不许我找个人来服侍唻。谁想到这一个没多久也走了,小鬼就讲我活该,说我是克星。我一气急,索性房子卖掉,住到此地来,一分不留。小鬼气煞,我也气煞。
陶宝兴咪了一口酒,凑近去问,你讲,到时候下去了,两个老太婆是不是都要揪着我耳朵来骂了。夜里睡觉,每想到这个,我就心里发毛。
曹复礼喉咙口咕咚一下,许久答不上话。陶宝兴问,吃得不适意?
曹复礼摇手,哦哟哟,你这样问,我也要心虚了。这辈子姘头没轧,花头倒是出过不少。等我下去了么,恐怕也是要搞不清的。
啥事体。
老早在我们厂,有一个胸脯很大的女人,叫陈媚英,你听过吗。曹复礼低声问。
名字熟的。
这个陈媚英,三十岁没结婚,衣领开得交关低,女同事都不要看伊的。男同事走过去,总归要多瞄两眼。陈媚英就讲,眼乌珠生在人家头上,要看么,我也管不了呀。
陶宝兴笑,每爿厂里都有这种女人的。
我当时在设备部,每天下班要去各个车间检查的。有一天查到陈媚英这里,伊还没走,笑嘻嘻盯我看。我就觉得不对。陈媚英讲,曹同志,你好,摆出要握手的架势。我伸过去,伊啪一记捉牢我手,摆在伊胸脯上面,我心怦怦跳。
陶宝兴两条眉毛拎起来,后来呢。
后来我就伸进去摸了好几把。一直伸到底下,摸到短裤旁边,有毛毛了。外头黄狗突然喊了几声,我吓得要死,马上把手抽出来。我就逃开了。
还是狗懂规矩,后来呢。
后来我每天下班都过去摸,摸完就走,没敢困觉,主要是寻不到宝地。立着么,讲出来难为情,实在弄不好。干摸了几个月,末来才晓得,这个陈媚英噢,每天早上、中午、夜里,都站在那里给人摸的。谁摸到屏不牢,同伊困觉么,谁就中大奖了,伊盯准了要求结婚。
这种办法都想得出,陶宝兴笑。
结果人家不知怎么,晓得了伊被交关人摸过,反悔啦,不肯结婚,还把事体到处讲开去。陈媚英吃不消,就跳楼了。你晓得伊跳落来之前讲了一句什么。
陶宝兴放下了手里的鸭头颈。
伊讲,摸过的人自家有数,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说完,两个人都吓得不能动弹。
曹复礼闷一口酒,我不是人,屋里厢有老婆,还去摸别个女人。摸了人家不敢响,我也不算男人。陶宝兴不答,主动给他倒满。转而问,老曹,这桩事体是哪一年。
一九五七年,我第三个小孩刚刚养出。我为啥记得这么清楚,陈媚英跳落去之后,我屋里厢真的出怪事体了。三囡养到四岁半,腊月里,热度发得老高,送到医院,碰着个野鸡医生,讲要打青霉素,打了几天,小囡从此就不会开口讲话嘞,真真报应。
大饥荒么,活过来就不容易了。陶宝兴安慰。
还没完嘞。养到十岁,妇保院寻上门来,讲我这个小囡抱错了,要不要调回来。真触霉头,好端端的小囡,哪会抱错呢。医院就讲,有个小护士家里右派打倒嘞,亲家悔婚,伊受了刺激,精神不大灵光,夜里就专门想出来做亏心事体。你讲,这活脱脱不就是一个陈媚英在作怪吗,我有苦难说呀。我老婆讲,算了,三囡已经养坏掉了,送回去不好。对家一听是哑子,万万不肯要,也不准我过去看小孩,从此拗断。后来三囡自家晓得了,打手势给我看,爸爸,我乖,我不想走。你讲,可怜吗。
陶宝兴不答。三囡现在哪样,成家没。
二零零八年肺里生毛病,一个人孤零零走掉嘞。我这个三囡,讲起就心痛死。五个子女,四个当我神经病,就晓得要钞票。同我顶要好的,偏偏不是我亲生的,还先我一脚去了。真真是我自家造的孽,我一辈子对不起伊。曹复礼的脸渐渐揉成一张废报纸,眼泪鼻涕共同在褶皱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