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偷桃换李(第6/7页)

曹复礼头颈有点酸,转而朝楼下望。竟望来一辆车,车门打开,驾驶座上的人下来,从后备箱搬出一袋行李,一盆花放在地上。等后座的人慢慢落脚,车很快又开走了。那人穿着白色的老头背心,头戴凉帽,像蚂蚁咬着一块食物似的,托着花盆慢慢往楼里挪。过了一会,又走出来,以同样的方式把行李拖进去。

曹复礼看一眼就有数了,这个人的处境,和自己是半斤八两。

他搬来的那次,是个雨天清早。蛇皮袋给后备车盖划开一道口子,儿子一提,东西哗啦啦全漏出来了,苹果,燕麦,卫生纸,散了一地。儿子不耐烦,讲,不要了,只顾大步朝前走。曹复礼舍不得,蹲在雨里一样一样捡。他脑子里闪现出很多年前搬家的画面,自己借了辆三轮车,小儿子和电冰箱坐在车里,妻子和三囡在后面推。那个早上,曹复礼是落眼泪的。

好在楼里有电梯。隔了一会,六零一的门开了,护工托着花盆,后面跟着那人,浑身是汗,背心全然是透明的了,一脱帽,头发乱得像只搭毛小鸡。曹复礼过去帮忙,把门外的行李袋推进来。他一面惊讶此人独自把这么重的行李拖进楼,一面又惊讶他的行李这么少——一般来说,住进来的老人都是大包小包,把半个家腾过来的。

那人走进房间,被瞬间的清凉吓住了。他讲,这下太平啦,帮自家屋里省空调费啦。

他望着曹复礼笑,曹复礼也笑。两个人简单地认识了一下。

曹复礼没事做,就看着陶宝兴笃悠悠地收拾床铺,物什一样一样拿出来,擦过,再一样一样放好。陶宝兴的物什不多,两只碗,一把调羹,一双筷,一个搪瓷杯,看一眼杯面,就明白是从哪个厂退休的了。余下则是衣服,很少,但是冬天的棉袄棉裤也在了。曹复礼就晓得,此人和自己一样,是没有退路的。这样的老人,楼里总有那么几个。他们走的时候,动静很小。好几天过去了,才有人说起,噢,伊没了啊。

陶宝兴抽出几刀草纸,放进抽屉,又抽出一刀申报纸,和草纸一样皱皱黄黄的,扔在地上。曹复礼瞄了眼标题,吓一大跳,仿佛立刻回到了上辈子。

陶宝兴笑,拿错了,拿错了,覅见怪。

曹复礼取走面上的两三份,掏出老花镜,坐在阳台上读。读一句,人就朝往事靠近一步。曹复礼并没想到过,这些报纸从夏天到冬天,够他消遣掉此后多少个不睡的下午,又够陶宝兴夜里做多少个回去的梦。

曹师傅,不午休啊。陶宝兴收拾好,坐下来歇息。

八十多年没睡过。曹复礼甩手,好像在介绍一种傲人的特异功能。

那正好呀,以后吃过饭,一道打打牌,通通关好嘞。陶宝兴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两个人就玩起了争上游。

夏日里,两点过后,雷阵雨是常有的。天色变起来很快,八百只白炽灯好像一下被按灭了,云层翻卷,窗外阴沉沉的。听到轻微的轰鸣声,午睡的老人纷纷醒来了。走廊上传来关门关窗的声音。有几个腿脚灵便的,白天把衣服晾在楼对面的锻炼场地,单杠上,双杠上,短袖短裤,鞋子洋袜一一挂满,这时就要抓紧下去收。

对门老吴跑过来,奥扫呀老曹,收衣裳去嘞!

老吴见六零一不声不响来了新房客,转眼又忘了当务之急,跨进一只脚,上来搭闲话了。叫什么,哪条街,哪爿厂,三句话一问,就说得出共同认识的人了。

说了一会,闷雷响起来了。陶宝兴放下牌,要么我也下去,给伊吃点雨水。

小事一桩,我同老曹正好帮你搬下去。老吴显出大哥的热情风范。

两个人下楼把花盆放好,云里已经打起闪了。好几件衣服吹落在地上,老吴忙着捡,曹复礼在后面追。雨点啪嗒啪嗒,一个个密密地砸在头顶上,背脊上,曹复礼感到有点痛,头发也湿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早上。白汗衫躺在地上,化成了一滩黏糊糊的麦片,怎么也拾不起来。想到这里,他忽然蹲在原地不动了。

老吴喊,老曹,快点走。他心里害怕,曹复礼是不是血压升高,又要脑梗发作了。

这时陶宝兴跑过来,手上拎着两柄伞,他讲,我就在想啊,你们搬了花盆,肯定没手拿了。他把余下的衣袜捡起来,自己戴着有沿的凉帽,把伞撑开了递给二人,曹复礼便慢慢站起来了。曹复礼讲,老陶老陶,下雨不愁!同老吴大笑。

于是三个人撑着两柄伞,衣物裹在身前,跑回楼里去了。

眨眼间,雨就大起来了,那阵势好像人家拖完地板,一脸盆一脸盆的脏水往池子里倒。等雨停下,空调关掉,窗门打开,里面外面又变成一个世界了。

◇◇◇五、清明◇◇◇

吴墨林走了大半天,两条腿软得像过了水的面筋。临近傍晚,扫墓的人陆续回了。他在公墓里兜兜转转两圈半,总算找到了老曹和老陶的墓。一个靠东边,一个在西南角上,隔得老远。墓盖都用水泥封住了,碑上贴了照片,名字也涂成了黑色。吴墨林盯着两个人的遗照看了许久,总觉得和平日里住在六零一的面孔并不相像。老曹墓前飘着黄纸,小香炉里的灰积得蛮厚,一看便知前脚有人来过。老陶的香灰快被风吹尽了,坟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吴墨林回想起这二人生前总喜欢争着比谁更惨,现在算是分出高下了。他耳边甚至能响起几句吵嘴。

你看看,我就讲过我日脚过得顶苦,死都没人管。

都是面子工程,烧烧香么,叫我死人保佑活人唻,又不是真待我好,没意思。

吴墨林在两人墓前各烧了一刀黄纸,又抓了点香灰,放在花盆里带走。他把折好的银元宝全都挂在了老陶墓上。吴墨林讲,老曹,大方点,让给老陶了噢。

一路上,吴墨林见到好多熟人的墓。对有些人,他想,我同伊有多少年没见过啦。还有些,他则想,这个人竟然也死了呀。吴墨林觉得自己走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仿佛在一本老式相簿里,看着一张张照片,有年轻的,有老一点的,他搞不清楚,明明大家都在这里,怎么你们都在下面,我在上面呢,我看到了你们,你们看不看到我呢。

吴墨林走着走着,又走回了自己和亡妻的墓前。中午给妻子放的青团还在。他自己的相框空着,“吴墨林”三个红字有点褪色了。不久之后,他也要搬过来住了。吴墨林四下望了望,环境还不错,前有河,后有山,空气应该不差。可再望远点,对岸早已起了层层高楼,他皱眉。吴墨林仔细逛了一圈周围的坟墓,一个个名字念过去,没有认识的人。他说,各位朋友,大家好呀,我是张蓓芳的爱人,下趟搬过来,请大家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