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第2/4页)

我爷爷活到八十五岁寿终正寝,我的两个大爷一个死于“文革”时的武斗,另一个现在退休在家,风平浪静,已久不联系。我爸的脚动了动,我才意识到应该把他的鞋脱下来,他的双脚肿得非常厉害,因此变得非常丑陋。他一动不动,像一截浮木一样躺在那里,心率、血压在一个显示屏上闪烁着。徐大夫把他的双脚看了看,分别用食指按了按,我说,是不是不太好?她说,你爸的脚怎么这样小?我说,什么?她说,有人说脚的大小和心脏的大小有关系,这当然是胡扯,但是你爸的脚确实小。我还有个费解的事情。我说,你说。她说,从给你爸的初步诊断里看,他的心脏应该已经无法工作了,我做一个简单的比喻,心脏就像一个水泵,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吸水排水,你爸的心脏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有了一个挺大的裂缝,你看他的心率和血压,都已经低到无法想象的数字,心率是二十五,血压是四十到八十,说句不好听的话,按理说人应该已经没了。我虽然刚上班不久,但是即使是行医三十年的人,这种情况也是很少见的。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我?我没有工作。她说,你为什么没有工作?我说,我不想工作,我特别懒,懒是一种病吗?她说,你不像个懒人,懒人不像你这么忧愁,你的心态和懒人没法比。你没有工作是干什么?我说,我就是在家坐着。她说,你是佛教徒?我说,不是,我有时候坐着无聊,就打字。她说,打什么字?写东西?我说,嗯,我写小说,很幼稚,我专门写短篇小说。她说,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我觉得你爸比较平稳,我会帮你看着。我说,你这么尽责,我有点过意不去,我停顿了一下,小声说,我忘了取钱,请你见谅。她说,我不是尽责,我刚上班,没有话语权,所以这半年排了太多夜班,到这个点我也睡不着,如果我困了,你给我多少钱我也得睡,你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想法?况且你父亲这种罕见的状态,任何一个从事医学工作的人都希望能够遇见,刚才你说这是遗传病?我说,是的。祖传的心脏病。她说,家里还有谁发过病?我说,基本都是隔一代,像我爷爷就没事,我太爷爷就死了。她说,你太爷爷应该是1900年代的人,他什么时候死的?我说,据说是二十几岁,生下我爷爷不久。她说,那就是1920年代,那时候是中医还是西医确认了他是心脏病?我说,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是因为心脏病而死。她说,你怎么这么确定?我说,我是他的后人,我就是知道,这是我们的历史。她不再说话,我知道我已经带偏了话题,我扭头看了看司机的后脖颈子,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车速平稳,几乎没有急停急转,却悄然超越了不少飞驰的车辆。车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高速公路旁边时见起伏的山丘,黑黝黝的好像画上去的。没有喇叭声,也没有车载广播,我们就在这静夜里前行,流动,就像是父亲头上的点滴,无声无息地流入陌生的静脉里。

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开始困了,如果是在家里,这个钟点我是不可能犯困的,我擅长熬夜,无所事事也能混到夜里两点,翻两页书,写两个自然段,或者听听随机派放给我的音乐。我父亲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从来不打呼,但是有时候会在夜里咳嗽,他是工厂的喷漆工,所以患有慢性咽炎,我观察过他,在盛夏的晚上,家里没有空调,只好把卧室的门敞着,他咳嗽时也不醒,他的咳嗽属于睡眠,就像翻身一样。原来的工厂倒闭之后,他换了一家工厂做喷漆工,所以夜里还是咳嗽,他说他在睡梦里打拳,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勾着,双手抱肩,毫不舒展,好像床上还有不少人,把他挤得没有地方。夏天时他用双腿夹着被,穿发黄的白色背心,从不裸露上身,冬天时他把被子盖到自己的脖子上,通过被子的轮廓还能发现他弓着身体,双手搭在肩膀。我感觉自己大概睡着了十几分钟,然后突然醒了,然后一种内疚袭击了我,万一他在这十几分钟内死了呢?我感觉这短暂的一觉似乎睡了几年,错过了世界上所有最重大的变化,醒来时已经远远和时间脱离了。我看见徐大夫盯着我父亲的手看,先是在我对面用目光看,然后挪过来蹲着看,我说,怎么了?她说,你父亲会弹钢琴吗?我说,不会,他是工人。她说,你看,他的手指在动。我也蹲过去,看着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上埋着点滴的针头,一动不动,右手的食指上夹着一个夹子,连着显示屏。他用拇指把食指上的夹子褪掉,然后五根手指依次敲打着床沿,一遍一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紧接着反过来,从小指开始,最后到拇指,如此这般,又动了十几遍,然后试图把食指放回到夹子里,失败后,彻底停了下来。

徐大夫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数字,没有改变,不能说是没有改变,是心率还在下降,怎么回事?她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她等了一会,确定他的手没有动静后,把夹子夹在他的食指,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道。我说,我父亲从小打拳。她说,什么拳?我说,我不懂,但是据我观察,他一直在打一套拳,打一次一小时,招式顺序都没有变化。时间也刚刚好,误差不会有两分钟,早上打两遍,晚上打一遍。她说,去公园?我说,不是,在家里卧室。她说,在卧室练拳?我说,是,冬天夏天都是如此。她说,嗯,那应该是神经系统的痉挛或者是肌肉记忆,不算罕见,我提醒你,你父亲正在死去,他的心脏正在衰竭,我觉得也许挺不到北京了。我说,但是刚才他的手指动得非常规律。她说,这不重要,人的身体有时候也有障眼法,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如果像你说的,我们该怎么办?她说,开回去。但是他应该没有很多痛苦,怎么讲呢,就像一只气球慢慢瘪了,类似于这样。我说,你这个比喻让我觉得很痛苦。她说,你的痛苦和他的痛苦是两码事。我说,是的,虽然你都没什么办法。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凭什么让人家有办法呢?她只是一个跟车的急诊室大夫,一个说话不中听的博士,一个不知为什么被放在这辆车上的陌生人,我说,抱歉,这不是你的责任。她伸手掀了一下我爸的被角说,你不用道歉,你说的是实情。你帮我一下,给他放一片尿不湿。

又开了一会,我看看窗外,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我们应该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时间大概是夜里将近三点。这一个多钟头里面,我想了一下我父亲葬礼的事情,着实让人头疼,有无数的琐事,有不少久未联系的亲戚,他们的联系方式在我父亲床头一个巴掌大小的电话本上。我父亲退休之后并未休息,因为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就又在一个民营工厂做了几年喷漆工,到发病前还在上班,这些我从未见过的我父亲的同事我也要去通知一下,因为按道理应该是他们给一些丧葬费然后出几辆葬礼的车的。我想象自己坐在这家苟延残喘的小工厂的某一个办公室,跟一个态度冷淡的中年男人讨论这件事情的情形,感觉到比今天夜里更大的压力。那是我必须独立承担的事情,而今天夜里,至少还有两个人陪着我,我父亲也在承担他的一份责任,我意识到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都是在参与我的生活,即使是我的累赘,当他逝去,我的生活里只剩下我自己,完全的个人,现代性的自由,到了那个时候,我还需要写作吗?即使我父亲从来没有对我的写作生活发表过什么意见,也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一行字,我竟然在为他写作?要不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呢?我对自己说,我当然要写下去,我不是为了他写作,他什么都不懂,我为了全世界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写作,这结论在我内心回荡了两圈,像是一个人对着空谷的呼喊,扩散开去,似乎有无数人在喊,却只能证明山谷里别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