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第3/4页)
在大概凌晨三点半左右,徐大夫说,我有点困了。我说,你眯一会吧。她说,我睡半小时,你看着点点滴和心率。如果有异常你就叫醒我。我说,好。她侧卧在椅子上,把胳膊垫在头下边,马上睡着了。头和脚的方向跟我父亲一样。凌晨四点,她并没有醒过来,我也没有去叫醒她,因为父亲的指标都很平稳,没有像她说的继续下降。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坐得屁股疼,我把屁股挪了挪,忽然感觉到尿意,这尿意来得之急,好像有人突然拔掉了水池的塞子一样。我低声跟司机说,师傅,我想上趟厕所,这附近有休息站吗?他没有回答,只是直着身子开车,我感觉到确实憋得受不了,就哈着腰走到司机背后说,师傅,我得上趟厕所,我快憋不住了,给您添麻烦。他还是不回答,好像我的要求特别离谱,一旦回答就损害了他的尊严。我只好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师傅,我快要尿裤子了,您把车停一下。这时候我透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他眼睛小,我看错了。我把头伸过去看他的脸,没错,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伴随着轻微的鼾声,脸皮完全放松,在路灯的照映下有一层油光,但是双手还在操作着方向盘,前面有一个弧度不大的转弯,他很自然地把车拐了过去,两只脚也在根据路面的情况踩着油门和离合。我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跟着我摇晃,但是没有醒来,我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脖子后面,他还是没有醒,只是好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浑身一震,从座位上弹起一点点,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此时的车速在90迈左右,我无法挪动他。我的膀胱就像是马上放学的孩子,已经无法抑制,我走回我父亲的身边,掀开他的被子,把他的尿不湿抽出来,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排尿,尿不湿还是很干爽,只是有点温热,我看了一眼徐大夫,她睡得很沉,我就脱下裤子尿在了上面,尿液迅速被吸收,但是我这一泼尿确实很长,以至于尿完之后,尿不湿好像塞了棉花的被面一样,沉了不少。我把它又放回我父亲的屁股底下,他的双腿枯瘦,右大腿的上面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小时候我是知道的,现在我完全忘记了。我整理好自己的裤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徐大夫,醒一醒,我说,司机睡着了,我们得想想办法。她一动不动,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把她的胳膊从她的脑袋底下拽出,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像一袋面粉,还是不醒。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她还活着,只是面部比刚才紧张,眉头紧锁,偶尔叹气,把头在车底轻轻磕着,我把她抱回长椅,她突然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我说,我不知道。她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写完了,然后就再没有声音。
我只好坐回自己的位置,窗外已经没有能看见的汽车,只有夜雾升起,四下飘浮着一种乳白色,看来是离北京近了。我发现出发时我不但忘记了带钱,也忘记了带书,这时候太需要一本书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即使是一本过期的文学杂志也行。我在脑中努力回忆近期读的东西,希望能咀嚼它们,就像牛在反刍。我想起一首诗歌,准确地说是小半首,我记不起作者是谁,好像是在一个文友的QQ空间里看到的:
1962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年轻,很理想,也蛮左的,却戴着/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饿得虚胖,/逃回到长沙老家。他祖母给他炖了一锅/猪肚萝卜汤,里面还漂着几粒红枣儿。/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这一天,他真的是一筹莫展。/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
后面还有很长,通通忘记了,猪肚萝卜汤,还有祖母,听着就很滋补,我应该是因为这个想起这首诗来,我现在挺需要一些这样的念头,人世间确实存在的联系,或者是某种散发着热气的东西,或者是略显吵闹的景象,以驱散此时的向下的迷惘。徐大夫的脑袋还在时不时地磕着椅子的表面,好像打点的座钟,我把自己的背包垫在她的头底下,背包里只有两包纸巾和一件外套,所以比较柔软。司机师傅依然熟练地操作着车辆,我相信他是在用耳朵看着前方和后视镜,只是因为梦中无法言语,所以不能用嘴说出这个事实。
在我很小的时候,可能是我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和父亲谈到了死,原因是我的发问,今天大老肥说要打死我,他能打死我吗?他说,如果他想,他是可以的。那时他在洗菜,他会做几个简单的菜,但是从不吃土豆和萝卜,因为在做知青时把他的胃吃坏了,在菜市场看到这两样东西,他都会快速走过。我说,那我死了之后怎么办?还能再报仇吗?他说,不能了,你就彻底输了。我说,那你会死吗?他说,会的,我随时会死,人身体里有个心脏,像你拳头那么大,心脏不跳了,人就死了。我说,心脏为什么不跳了?它今天跳,明天跳,为什么有一天就不跳了呢?他说,它今天跳,明天可能就不跳,不过你的心脏很健康,你不会因为心脏的问题而死。我说,你怎么知道呢?他说,你出生时我听过,听过你的心脏,是健康的,按照概率,如果我的心脏有问题,你的心脏就应该没有问题,这是一个挺合理的概率,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下次大老肥打你,你快点跑就是了,你就不会死了。
概率,我想起了这个词,他不善言辞,那我应该伶牙俐齿,我不算伶牙俐齿,但是我写一点东西,也算一种言辞,他没有朋友,我应该呼朋引类,至少应该有三五知己,这个以后也许会实现的,我有几个文学上的朋友,只要时间再久一点,应该可以成为知己,工作之后他几乎没离开过L市,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我应该长于远行,乐不思蜀,他去过北京吗?他应该是从没去过,那我迟早会去。他去过巴黎吗?应该也没去过,那我应该会去,在左岸住下,写写见闻,喝一点气泡酒。他爱的人在哪里呢?我没见过这个人,也没人跟我提起过,也许并没有这个人。那我应该遇见一个爱人,我认识她,她也认识我,她就在我身边,每天醒来就都可以见到,每当我接近危险的时候,她都会拉住我的衣襟,叫醒我,告诉我刚才是个噩梦。
徐大夫翻了一个身,但是很精确地没有从长椅上掉下来,我也闭上眼睛,现在车上的所有人都闭上眼睛了,大家进入了黑暗里的民主。突然我听见有人咳嗽,开始我以为是司机,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不是他,这咳嗽声我太熟悉,好像一个人在揉搓砂纸,我睁开眼睛,是我父亲在咳嗽。他咳嗽得越来越剧烈,身体像抻面一样波动,终于他把自己咳醒了。我说,爸。他看了看我,坐了起来,和过去一样,一旦醒来他的咳嗽声就停止了。他说,怎么这么呛?我说,我们快到北京了。他说,去北京干吗?我说,去给你看病,你犯了心脏病。他说,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的心脏了,它已经让虫子给嗑了,上面都是铁锈。虫子还和我聊了聊,说它也认识我爷爷。你也要去北京吗?我说,是啊,要不然谁照顾你呢?他说,荒唐,我不需要人照顾,现在几点了?我说,凌晨五点二十。他说,今天还没有打拳。这个尿不湿的味道太难闻了,你帮我把它拿走。说着他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地上开始打拳。打了二十分钟,坐了下来,说,后面的忘记了。我说,怎么可能?这套拳你打了四十年。他说,忘记了,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还没有,你这不是好了?他说,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早就知道,我的一生会这么过去,所以我打拳,我还能干什么呢?现在我把拳也忘记了,我轻松了,我终于熬了过来,我就这么把它耗完了。我说,你喝水吗?他说,我不渴,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不知道,我还不能接受没有你的生活,请你再坚持一下。他说,你高估了我的存在,从概率来讲,你的存在可能有些意义,你的存在吞掉了我的存在,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用一个小勺,一点点把我吃没了,但是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因为我没有迁就你,我抵抗了,只是没有作用而已。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完全没想过。他说,嗯,等你有了儿子,你也会用勺子吃他,你就是这样的好胃口,我跟你讲过,我听过你的心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脏像飞机引擎一样结实,你听不到,我能听到,它每天都在我身边发出巨大的噪音。所以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