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8/9页)

店员走向刚进店里的客人,准备为他们点菜。我见状催促茧美道:“你快去!现在马上!”茧美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她那庞大的身躯走动时,店里的空气顿时波动了起来。

我站起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挺直腰板站稳了。我有一种错觉,仿佛面和汤顺着自己的皮肤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就像刚从浴缸里爬起来时浑身淌着水一样。

“你怎么啦?没事吧?”广濑明梨担心地问道。我无暇回答,只是拖着脚步,艰难地来到那张双人桌前,顺手把旁边的椅子挪到茄脸男身边,坐了下来。

“咦?”他吃惊地看着我。我没空搭理他,自顾行动起来。

我把他的大海碗拉过来,举起手中的筷子。“上吧!”我下定决心,毅然张开嘴,把大海碗里的面条往里塞。不能犹豫,要趁身体还来不及抗拒之前,一口气塞进胃里。我不计后果,拼命地把面条往喉咙里塞着。

其间有一两次,我感到胃部的食物倒流,直涌上喉咙。但我不能停下,一个劲地动着筷子,甚至直接把嘴贴到碗边喝面汤。这面汤喝进去,竟然没从我的耳朵和鼻孔喷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把大海碗“咚”地放回桌上,随即又站起身,把坐过的椅子推回原位,然后以弯腰爬行的姿势回到自己座位上。

我知道,广濑明梨正惊讶地看着我。我俩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我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仰着肚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临产的孕妇正在忍受阵痛似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出来了,回到茄脸男身边,说道:“我被刚才坐在那边的大块头女人盯上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怕是外国人吧?人高马大的,又长着一头金发,怎么看也不像日本人。”看她说话的样子,似乎是故意让我们也听到。然而,她刚坐定,就瞪圆了眼,发出一声惊叫:“啊,你吃完了?不会吧。刚才还剩很多的呀!”

她有些惊慌失措,仍然不忘故作可爱。这点令人欣赏。

茄脸男板着面孔,把视线转向这边。我不为所动,用呼吸法抑制住拉面的倒流。

“你男人一鼓作气地吃完了。”广濑明梨对那女人说道。

我感到一阵欣慰,强忍着点了点头。

不过,我已经顾不上去看那女人的反应了,因为连点头都觉得吃力。

“哦,是吗,吃完了呀。”那女人嘀嘀咕咕地说着没意义的话,也不知道是表示认可还是疑问。

茄脸男大概是个老实人。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嗯……”似乎很想交代我拔刀相助的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他知道,如果说出来,我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

茧美回来了。“嘿嘿,没想到一进厕所马上就有了感觉,还来了泡大的呢。这就是所谓的条件反射吧。对了,你吃完了吗?”她看了一眼摆在我面前的大海碗,大声嚷道,“不行啊,你真没用。”吧台那边立刻传来店员的声音:“这位客人,请保持安静。”

“吃面怎么可能安静呀!”茧美反驳。

这时,桌上的计时器响了。时间到了。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像“咕嘟咕嘟”淹没在水里似的。我努力调整呼吸,鼓起勇气,对双人桌旁的女人说:“这家伙干得不错,是个靠谱的男人。”说完,我立刻闭上嘴,以防面条从食道逆流涌出。

“是你帮那家伙吃掉拉面的吧?”茧美问道。

我们已经离开了店,和广濑明梨在公寓前告别。虽然我还是觉得浑身充塞着拉面,但总算走得动了。外面天色渐暗,路灯亮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那个窝囊废真把拉面吃完了,吓我一跳,还佩服他原来有两下子呢。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是你帮他吃掉的。”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反正无所谓了,而且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么做。

最后,广濑明梨还是同意跟我分手了。从巨无霸拉面的结果来看,她完全可以用我挑战失败为由,坚持不和我分手。然而,我们走到公寓前时,她却一脸释然地说: “那就分手吧。”这使我大吃一惊。

茧美听了喜出望外,使劲点了点头:“就是嘛,吃得这么难看,最后还没吃完,倒赔了三千日元。任谁看了都会傻眼吧。你终于也发现这个男人多丢人了吧?”

“不是的。”广濑明梨的表情从容自若,没有丝毫激动。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微笑着说道:“我发现,你果然是个好人。我也再次确信,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你说他是好人?不可思议的人?他就是个傻瓜,大傻瓜,简直缺乏生存能力。”茧美插嘴道。广濑明梨根本没有搭理她,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这样能让你幸福,那我们就分手吧。”

直到这个时候,她也许还在期盼我回心转意,期盼我向她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和你分手并不能让我幸福,其实我并不想分手。”可是,除了分手,我别无他法。

“这女人大概被你感动了吧。你在拉面店里做了什么事能让她感动呢?虽然我没看见,但可以想象:什么事会让她感动呢?我立刻猜到,说不定是你帮那个窝囊废吃光了拉面呢,你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去帮那个男人吃面。”

“原来你挺有想象力的嘛。”

“怎么可能有!”在暮色渐沉的人行道上,她停下脚步,从挎包里掏出那本词典,在路灯下翻开,指给我看——“想象力”这一词条被涂黑了。

“想象力丰富的家伙是没法生存的。如今这世道,太多事情应付不过来了,还是什么都不要想为好。比如说,你对‘那辆巴士’了解多少?”

一听到这话,我觉得渐暗的天空仿佛向头顶直压下来,我像被关进一个天花板低矮的狭小世界里。这种窒息感和恐惧感,使我的胃部隐隐作痛。

“大概就像金枪鱼渔船那样?”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茧美听了一笑置之。这笑容不是鄙视,而是发自内心的怜悯。“金枪鱼渔船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嘛。”她只说这么一句,不肯进一步细说了,接着话锋一转,“对了,那个叫广濑明梨的女人,还挺自作多情的。虽然说了分手,其实还在等你回到她身边呢。”

“有可能。”

“说不定,她只是担心继续纠缠不休会惹你讨厌,所以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来。”

“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好歹和她告别了。就算我从此一去不回,她也可以接受吧。比起我等母亲回家时的那种孤独无助,要强多了。”

沿昏暗的道路往前走时,经过的年轻男女不时会把目光投向我们。大概是对茧美庞大的身形感到好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