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Ⅱ(第5/11页)

一追问起夫妻闹矛盾的原因,大抵都是一样的:“意气用事”和“逆来顺受”。

5

我决定先听听申诉人三代子的想法。她一走进门,脸上就泛起了红潮。愤怒、紧张和戒备心混在一起,在她身上织了一层看不见的荆棘网。

三代子身材纤瘦,肤色白皙,一头及肩秀发卷向内侧,看上去像是个二十几岁的人。或许是她下巴细长、眼角上翘的缘故,我总觉得她有些神经质。

我坐在两名调解委员中间,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她:“您不打算让出您对女儿的监护权吗?”

不知是否该说如我所料,她拿出一种似乎连声音都充了血的魄力说道:“绝对不让!”她很激动,“我从没想过要把纯子让给那个人。孩子本来就应该和母亲在一起,不是吗?不对吗?”

“是啊,是有很多案例结果和您希望的一样。”我一面顾及她的感受,一面试着和她交流,“不过,孩子由父亲来抚养的情况,当然也是有的。”

“您是说我没法抚养孩子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摆摆手,尽可能把话里的锋芒去掉,“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直盯着我。看来,她已经认定对手并不是我两侧的调解委员,而是我。

“您不反对离婚这件事,对吧?”佐藤插嘴道。

“嗯,算是吧。”三代子独自吞下不满,点了点头。

“您说的性格不合,具体来说是哪些方面呢?”我问道。

“这个嘛,各种方面。”

这并不能说得上是具体。“那您还记得最近一次你们吵架的原因吗?”

“最近我都没怎么见过那个人,没吵架,也没说过话。”

“教授的工作很忙吧。”我带着一副充分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她却噘起嘴,露出委屈的神色。此时,她的眉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似乎她从头到脚的松弛皮肤全都集中到了眉间,过了好一阵,她才说道:“我觉得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嗯?”我和佐藤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疑问。或许这是刚才在调解中没有提到的事。

“那个人一直否认,但我觉得有可能。”

“有什么迹象让您这么觉得吗?”

“那个人至今为止离婚的原因都是一样的,所以这次肯定也一样。一定是因为有个得意忘形的女人。他肯定打算先离婚,然后再结婚。您觉得这种男人会认真抚养女儿?他总归又会遇到别的女人,然后再次离婚。再说,至今为止都是把孩子判给女方,为什么到我的时候就要让给他?”

我一边听着她具有杀伤性的念经似的抱怨,一边心想,果然,这个女人与其说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倒不如说是出于维护自尊心,才对监护权寸步不让。

“就是说,您的女儿并不喜欢您丈夫,是吗?”

“她怎么可能喜欢那种男人。”

我垂下肩,心想,这个女人怕是在她女儿面前也会随口抛出“那种男人”这个词。

6

接下来,我把当事男方修次叫了进来,准备听他怎么说。

门把手被慢慢转动,只见一个身材中等、溜肩膀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并不瘦,鼻子、脸、肩膀和腹部都略显圆润,只有一副眼镜有棱有角。他戴着方形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给人一种踏实严肃之感。

这样一个男人能和三个女人有过婚姻——我有点佩服地观察起他来。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微微发福的大叔,但在女人眼里或许就变成“既知性又可爱”了吧。小熊维尼再来点知性,确实无敌,难道不是吗?

我和刚才一样,简单地确认了一些情况,然后问道:“提出离婚的,是您吧?”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我们总为一点小事争执。凡是我说的,她都会反对。而她做的,我全都不满意。情况就这样一直下去……”

哪对夫妻不是这样——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离婚正是因这样微不足道的小矛盾不断累积而导致的。

“我向三代子提出离婚的时候,她也同意了。”修次十分冷静,甚至让人感到几分凉意。

“问题就是在监护权上,对吧?”

“我无法接受。”修次噘起嘴,说道,“一开始她说让我抚养,我同意了,而且她本来就不太会带孩子。可她最近又改口说不会让给我。”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刚才佐藤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修次板起脸,歪着头说道,“大约两周前,她忽然说已经告到家庭法院了。我吓了一跳。”

“您太太是在没和您商量的情况下告上来的吗?”

“谁知道她哪儿来的这种想法。”修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语气中还带着轻视妻子的感觉,“可能是有人给她出谋划策,让她这么做吧。”

“您之前离婚都没有经过调解吗?”

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在黑暗中摸索,行走在深渊边缘,不知道究竟话说到什么地步会触动他的怒火。我怀着不安继续向他发问。

“是的,都是双方协议离婚。像这样还是第一次。”

我可是每天都面对这种离婚。

他对过往的离婚经历似乎并没有半点后悔和惭愧,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对着我。这表情让人感到一种理智和合理。还没等我发问,他就向我解释道:“我二十五岁结第一次婚,三十二岁第二次,三十七岁和三代子结了婚。之前的两个人,都是我在其他大学工作时来上我讨论课的学生,三代子则是我出差时巧遇的。”

“前两次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想和其他女人结婚了。”

“两次都是吗?”

“两次都是。”

或许因为他回答得太过平淡,我没有感到不悦,只觉得他的回答不是借口,也无关虚荣心,而是真心话。

“这次也是吗?”我趁此机会问道。

修次的眉毛挑了一下,然后很不客气地答道:“刚才我说过是因为性格不合,您没在听吗?”

“能问问您的两位前妻生的孩子的情况吗?”

修次沉着不惊地答道:“第一任妻子,我现在已经不再给她抚养费了。当然,一开始我还是每月都给,但前年她也再婚了。因为她开始了新的生活,或者更可能是因为她想拥有跟我平等的地位,她主动提出不要抚养费了。第二任妻子,我现在还在支付她抚养费。”

“您还和孩子们见面吗?”

“第一任妻子给我生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个初中生了。他和继父关系很好,所以我决定不再见他。”

从他的语气中,我感觉不到一个父亲应有的感情,这让我有些不快。于是我用稍微强硬一些的语气问道:“您见不到亲生儿子,难道不觉得失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