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14/18页)

半是经商半是陪客,他家进进出出的有杂货铺、和服店、古董店商人,他们掐准了吃饭的时间,频繁光顾作陪。不管有没有生意往来,陪着这一家人一起吃喝唱跳。在这样喧闹之中,唯有玄一和家庭教师二人被留在书生房内,继续复习功课。当春之助威严地训斥玄一时,远处二楼的客厅里正响起疯狂的哄笑声、怪异的玩笑话以及伴随着三味线琴声的杂乱的脚步声。

“啊,那些人该有多么快活呀。”

春之助的心自然而然地被那里的热闹而吸引,他这个小小的家庭教师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既对于那些不知魇足俗恶、奢侈的大人们旁若无人的行径表示憎恶、愤慨,却也感到艳羡。“他们是些多么愚蠢的人啊。”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又感到深深的失落:平时那么喜欢春之助的富人和小姐,为什么这种时刻就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外?这一不公平的处置令他感到错愕。如若小孩子陪侍宴席不好,那么阿铃小姐也应该回避。“阿铃算什么呀!外表成熟,说话傲慢就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吗?不过十五岁,比自己大一岁而已。要是从脑力来说,自己比阿铃成熟多了。那种小姑娘现在就学着干那些,将来也成不了什么好女人的。”他在气愤地嘀咕。

“铃子,近来你一点儿也不学习,别再去疯了,也来复习一下吧。”

家庭教师不时会恨恨地瞪着她,发出这样的忠告。

“到要考试时,我就会用功的。现在的功课都很简单,不复习也没关系。”

“你敢这么说,要是考试时不会,我可不管哟。”

“没事儿,妈妈也说平时不必那么用功的。”

阿铃回答,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如果春之助还要为她的执拗担心,她就会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好啦,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明明看到小小家庭教师脸上写着的怜悯和恳求的寂寞神情,却依旧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浮现出嘲弄的微笑,飞快地跑上二楼宴会厅去了。春之助在憎恨阿铃的傲慢的同时还嫉妒阿久和阿新。身份低下的女佣,和主人一起夜夜宴席笙歌,真是成何体统!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尤其叫他恼火的是:一开始欢闹,女佣们顿时成了主人的朋友,本来应该她们干的杂事竟然吩咐春之助去做。

“哎呀,夫人啊,您出这么大嗓音喉咙一定干渴,去弄点水果来吃吧,叫濑川去跑一趟,买一点回来。”她们中有一人提议,阿町立刻赞成。哪怕家庭教师正在上课,也会立马被叫到宴会厅,他恭敬地跪在门槛边,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呀?只见阿久和阿新背朝他坐着,傲慢地转过身来,一副吩咐家仆的神情,说:“你辛苦一下,到横町的水果店去买一箱蜜柑来。瞧,这儿有钱!”说着,向他扔出一张一元钱的纸钞。

春之助害怕引起夫人的不悦,还是服从了她们的颐指。春之助隐隐约约地了解到夫人的法力无边,能够左右吉兵卫的意志,有时还会干涉到本店店员的罢免。既然吃上了井上家的饭,一旦被夫人盯上,那下场就会十分不幸。相反,要是受她喜欢,又会相当幸福。不久之前,自己还受到夫人的宠爱,可现在窝心地被两个女佣横刀夺爱,眼下要与她俩竞争,实在必须小心行事。他盼望能够夺回夫人的宠爱,并加入竞争者的行列。所以必须自然地做多次反复的练习,无论被命令做什么,都要以微笑窥视夫人的脸色,卑怯地遵从。

可是,以夫人为首的饮酒作乐的大人们,无论何时都只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不屑与之交谈,更不想轻易让他加入他们的阵营。有事的时候就器重他,玩的时候就将他赶回书生房。他的怨气就发散到玄一身上,这样才能一泄心头郁闷之情。这么一来,二楼的宴席上疯狂迷乱之声与楼下玄一失火般的号啕哭喊声,在同一屋子里相互呼应,此起彼伏。

究竟到了何时自己才会进入大人的行列呢?在他看来,大人除了体格比自己大以外,并没有其他比自己优异的能力,却拥有他们的特权:在那儿随意地吃美食,穿好衣,沉浸在奢侈安逸的生活中,开着低级下流的玩笑。他们禁止少年们的种种行动,诸如有堕落的危险、有奢侈之嫌,却允许大人们行事,这又是为了什么?

近一时期,春之助特别被大人们的服装吸引。那些名为大人的家伙,即便身份低下,大概也拥有一两套丝织的衣服。以进出井上家的商人为首,本店的掌柜和伙计,都拥有丝绵短外套、丝绸织物的外褂和丝织棉袄,至少会有一件丝绸的外出用正装。一有机会就穿上它上街去。这样一件外褂的价格,比春之助他们中学生制服的价格还要贵。首先从平时身上穿的服装看,大人们的衣服和春之助穿的和服在品位上就大相径庭。学生们穿着土里土气的久留米白点花布的窄袖棉衣,腰间系着全黑的毛料兵儿腰带,再穿上一条短短的小仓裙裤。与学生们的服装相比,大人们穿的就显得远为优雅和美观。首先,在铁青色无花纹或者素雅的竖条纹有衣领的短外褂外面,穿上相同气度条纹的棉袄,腰上缠上博多制的角带,外面再系上粗纹黑格子的围裙,看上去潇洒、整洁又利落。再看学生的制服,无论是美男还是丑男,穿在身上都同样难看。而大人们插在腰间的香烟盒、直木纹的木屐鞋底、木屐带的花纹、身上佩戴的小饰物,不少也都是出人意料地贵重,就是独具匠心的美术品,其色调与和服极为相配,让春之助大饱眼福,感到无比畅快。由此使他感到:不论自己如何瞧不起那些大人,然而,受到他们在物质上所拥有的优势所造成的外表的压力,自己反而成了猥琐卑屈的存在。

更何况主人吉兵卫、阿町、阿铃这一档人的奢侈,真不知道对于春之助的刺激有多大。每晚沐浴后,吉兵卫都会披上一件华美的弁庆格子花纹的和式棉袍,那虽然是用夫人艺伎时代的旧家居便服改制的,但吉兵卫披上它盘腿而坐,一边喝着酒的模样看上去显得十分高雅秀丽,活像舞台上的演员。春之助心想,哪怕只是一次也罢,自己能穿上试试就好。在电灯光的照射下,那些底色熠熠闪光的高雅服装的丝织质地,在他看来真是无比高尚艳丽。说是要去赏花,要去看戏的夫人和小姐,每一次外出时必定是盛装打扮,身上的衣装饰品,件件都极其贵重精巧。平时制作的每一件浴衣、订制每一双短布袜,都要经过仔细的考量、严格的品评,她们知道怎样的线条与色彩才能最好地映衬出自己的容颜和身段。一旦经她们的手足穿戴,腰带、衬领也罢,戒指、和服外褂带也罢,瞬间会相互争艳,展现出不可思议的魅力。有时她们像低调外出的贵妇人,有时又像艺伎和雏妓郊外的信步漫游,她们深知如何因应场景来巧妙搭配饰品,以体现各式各样的变幻多姿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