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80年·夏初(第5/9页)

我想了千百遍,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可能是哪个多嘴的护士在讨论这场人伦悲剧时没有发现我的妻子在场,而同时我也被关在不同的精神病院中无法探顾她;也有可能,他们姐弟俩心灵相通,所以一个死去,另一个便也打算死去。

但是,我始终认为妻子的死不是因为克里夫的死刑,而是因为这个死刑背负了如此悲痛的回忆。

所以当我终于从病院里被放出来,却必须马上面对另一个悲剧:我的妻子在克里夫被行刑的那天晚上,用塑胶餐刀刺破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抢救无效。这等同于,从小是孤儿的我,从不见天日的昏暗病房中出来后,就失去全部的亲人,这世界上空荡荡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尸体上没有任何线索。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因为尸体严重腐烂,指纹比对等查证身份的一般方法都丧失功用;且目前医学上的DNA比对也未臻成熟,最后一个希望应该是等齿模的资料出来,或是前来认尸的家属提供正确的资料。我想,现在只有先从失踪人口案件上去一一核对了。”

我听着验尸官的说明,写些笔记在记录本上,然后望着全身赤裸发青的尸体。尸体腐烂的程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据验尸官的详细说明,不只因为发现的时间过晚,那些野生动物对证据的破坏也相当严重。我看得出来,要不是那些动物们吃掉了她右脸颊的肌肉,我想她应该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女。

“你看她有多大年纪?”我转头看着正弯着腰用棉花棒小心翼翼地清理尸体耳中泥巴的验尸官。

“依照仅剩的线索,我估计她大约十六岁上下。”他维持一样的姿势,金边眼镜滑到油腻的鼻头上。

十六岁。如果爱蒂没死,今年也刚好十六了。

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我,又转身站回尸体架旁边,重新打量上面的女孩。毫无杂色的纯粹金发,紧闭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层浓密的睫毛,细瘦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扁小的胸部下,横晒着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肋骨。双腿修长匀称,身高大约168公分左右。左膝盖上有一道受伤愈合的浅色伤疤,很不明显,大约在膝盖的后侧方。我静静地站在尸体旁看了很久,直到验尸官准备进行剖尸来查验死亡原因,我才默默地离开。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只有两个曾经报过失踪人口的家属来认尸。尽管只有两位,但过程却非常离奇,不只令接下这件案子的我感到诧异,连我的伙伴理察也好几次感到心烦气躁,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希望我全权接手这个案子,他一点都不想插手。

“这两个女人简直是疯子,道道地地的疯子!我想如果再看见她们,我一定也会变成疯子!”理察总是挥着拳头这么形容她们,非常枯燥贫乏的形容。但是我觉得除了疯子,真的没有别的形容词足以形容这两位前来认尸的家属。

一位是年纪大约与我相同、四十五岁左右的女士。体形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迟钝或发胖,反倒是一身爽朗的清瘦,配合她身上的连身麻布料长洋装,更该显得年轻。但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衰老,原因是她脸上从额头到眼角到法令纹的深刻皱纹把她纷杂忧郁的思绪全部都刻画在外表上了。

另外一位家属的年纪相当轻,二十四岁,有一双大眼睛,娃娃脸,留着短短的标准学生头,身型娇小纤细,简单的牛仔裤与白色T恤。她一进到警局,就让人直觉这样年纪的女孩应该是来报自己的单车失踪或者饲养的小狗走丢之类的小案件。但是当她一开口说话,你会马上收回刚刚的幼稚联想,而对她产生莫大的兴趣。这女孩很奇妙,早熟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非常灵活,除了第一眼印象绝对是聪明之外,她的谈吐也让人觉得,这孩子仿佛经历过许多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应该经历的事情。

“我昨晚接获关于失踪人口通知的电话,叫我葛罗莉就行了!”第一位女士直接走进来警局,告诉我们她的名字。

“请问您报失踪的家属是……”我听了马上从座位上起身,走过去与看似相当冷静的她握了握手。

“安娜,我的独生女安娜。”我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她点点头,请她尾随我到长廊尽头那停放着尸体的房间。

安娜。我一边往长廊的尽头走去,一边迅速在纷杂的回忆中检索。如果我没有记错,警局将全部失踪案从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警官的手中移交给我时,老警官提醒我,这位母亲真的急迫地想要找到她失踪的女儿。

“每个来报失踪的家属应该都很着急吧?”我不解地问道。

“不,你如果看过她,你一定会印象深刻。有些人来报自己亲人的失踪,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想要了结的心情。你现在应该很难想象,但是接触失踪案久了,你光看他们的反应就会知道,那种假装得很好的焦虑根本骗不了我。”

“那这位母亲呢?她是边哭边报案吗?”我低下头,仔细翻阅从警官手中接过来的资料夹。

“其实我也会按来报失踪的家属反应而私下去加快或放慢查案的进度。毕竟失踪案那么多,我个人是以这个作为工作上的自我判断。这母亲没有像那些假装伤心悲痛的家属矫情地哭得稀里哗啦;相反,她很清楚地说明她的女儿安娜那天什么时间失踪,外表特征有哪些,等等,说得相当详细。过程一切看似正常,但是那却是我真正第一次听见一个身为父母的人为了孩子而心碎的声音。”

“心碎声?”我抬头凝视着面前的警官。

“对。很奇怪,那是一种抽象的感觉。我当时送这位母亲走出警局,她回过身来跟我道谢,我看着她暗褐色的眼睛,眼角旁如刀刻般的皱褶,微微在我面前颤动着,瞬间便明白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安娜在离家出走后便凶多吉少,她为了这个心慌得都碎了。”他用沙哑的嗓音说着。

我沉默地低下了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吧,我想。多年前我接到爱蒂失踪的电话,那时的我应该也跟这位母亲一样,心慌得碎成一片片的。不止当时,我深刻觉得,只要是为子女心碎过的人,心是很难再复元的。

不管过了多久都一样,只能沉重地拖着这颗破碎的心继续苟活。

“苏利文!这里还有一位要认领尸体的人!”当我的后头跟着那位母亲已经走到停放尸体的房间门口,正准备扭开门把手时,理察的声音从长廊的前端传过来。

我疑惑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女生态度从容地向我与葛罗莉举个躬,迈开脚步走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