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80年·夏初(第7/9页)
“你是说那具尸体?”我把桌上的相本合上收起。她瞄了一眼,没有多做表示。
“是的。”她语气肯定地点点头,紧紧抿了抿嘴巴。
“现在,事情是这样的,目前能够证明尸体身份的资料很少,发现的时间太晚,如您所见,尸体几乎残缺不全,我们只能从尸体大约的年纪来查明与联络。目前在S市年龄相近的报案失踪人口有六名,但仅有两位前来,一位是您,一位是十年前的失踪人口罗亚恩的姐姐。”我下意识地按了按口袋中的信。
“上次与我一起看尸体的那个女孩?”
“对。我刚刚收到她的信,她没有确定尸体就是她妹妹罗亚恩,但她热烈地希望是。”我凝视眼前这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很老实地把情况告诉她。我无法说谎,我仍牢牢记着老警官把失踪案托付给我时所形容的她的心碎声。
“所以现在?”
“所以现在如果你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安娜身上的胎记或是可供确认尸体的身份证明,我想事情会顺利很多。”
“那么凶手呢?杀死安娜的凶手呢?”她突然语气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们会尽全力,相信我。”我抬头认真地望着她那双美得出奇但饱含忧伤的双眼,似乎要把我这句话的实体重量传达给她。她对我点点头,那股激动愤怒迅速被她巧妙地隐藏起来。
“好。问题是安娜身上没有任何胎记。从她出生,医生就说她的皮肤如同天使般光滑灿烂……那、那我回去找出安娜的就医证明。”葛罗莉没有坐下,转身走出警局。
随后,在真正提交证明尸体身份的证据之前,她们两人像是说好一般,葛罗莉天天来警局,后来甚至连警局的人都习惯让她自己踱步到长廊尽头的房间里,然后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尸体,任凭窗外的阳光在她身上撒下与隐褪不同的折射。而我,每天都限时快递收到一封再未现身的罗亚安的信。
无形的沉重一天比一天明显。
她们两人之所以会成为理察口中的疯子,是因为她们轻易地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让我们看见,然后要我们决定应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比这样更恐怖了。
我没办法不看着罗亚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们环绕着她,让她站在人群的中间,然后她会如往常一般地哼起一首曲子,听起来轻快得像是意大利的古老民谣。歌曲起伏明显,整首歌洋溢着陌生遥远海岸那种触及不到的鲜红热情,这是从某部她最喜欢的意大利电影中学来的。她喜欢把大她十一岁的我的那件珍贵又奢侈的红色洋装披挂在身上,扎起她丰盈的金黄色长发,慎重地由屋内踏向客厅的大门,一边喊叫着我们的名字,一边走向大门外那块深棕色的大理石平台。
“安!你看我,快看!我要当新娘了!”
她的声音是童稚的音质,但在此时又因为兴奋而使得那嗓音变得尖锐刺耳,几乎不用走过去,就可以想象她因开心而涨红的圆润双颊。
“心肝,小心点,不要摔倒了!”我的母亲或者父亲永远比我早到亚恩的身旁,然后笑成与她一样涨满红潮的脸,一同走入屋外那块种满罂粟花的庭院,把她抱在怀中转着圈圈;或者牵着她的手,回过身走到客厅的电视机前面,让她真的如新娘般地在那儿摆弄着各种姿势。
我凝望着她,从未感觉过的父母的喜爱完整地被亚恩拥有。有些小孩就是有这种魅力,你会忌妒或者羡慕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吸收宠爱目光的能力,但是你也是被她那种无可取代的可爱深深折服的其中一人。
我的妹妹亚恩,活着,或者失踪,或者死去,我们都明白她就是这样的天使。
罗亚安
1980. 6.19
我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占了墙面的四分之一、已泛黄的老牌摇滚乐团“皇后合唱团”的海报。
海报的背景是镶满刺眼光芒的圆形舞台。中央四个蓄着落腮胡的男人,穿着样式一致的深紫色滑面西装,正仰着头高举双手,对着眼前的镜头或者观众,嘴角带着些许骄傲的微笑弧度。他们的眼睛大大的,眼珠颜色是湛蓝的,如同晴朗的没有任何云在其中的天空。那一抹蓝色拋物线细丝,正热烈地与旁边刺眼的光芒对吼着。
亚恩曾经把脸贴在这张海报中央的男人身上,告诉我她要成为一个万人迷,创造一个只属于她的摇滚时代。
“我要当万人迷!”我看着她张着浑圆的眼珠,异常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短小的手掌紧黏在海报上,五只肥胖的手指在墙上来回拨弹,如弹一曲无声的旋律。我几乎笑倒在地上打滚。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爬起身,清清喉咙,假装镇定地问她。
那是……那是大家都如你那般爱我的意思。她闭上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竟与海报中的男人一模一样。
这十年来,我用尽了各种方式,耗尽了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力气,始终无法把那样的微笑从我心里抹去。
罗亚安
1980. 6.20
我把这些信折起来收好,放在最底层的抽屉中。
收到第一封信是6月19日,限时快递送到警局的信箱中。隔天,又收到一封,再一封……这些信成叠成堆地承载过多的期待与想象,如一颗饱含忧伤淬炼的钻石散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情绪光折,沉重得让我几乎一拿到信就能感觉那些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平复的失去爱蒂的痛心,又开始从最底部裂出一条大缝。
这案子从发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如同其他沉寂到各式各样时光海域中的失踪案与凶杀案一样,没有任何线索与嫌疑犯,也没有任何能让警方打起精神的疑点。整个刑事组就在这一片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中,勉强让这两人,葛罗莉与罗亚恩,彼此安静且不间歇的心痛接力赛,横插进我们的日常,度过这段苍白的时光。
有时候,我会脱离警官的身份,顺从地跟在葛罗莉身后,两人一起沉默地各坐在殓尸房的两头,一起度过漫长的时间,一起看着苍白地板上的光影变化。尽管我明白这些家属的心痛与心碎,也愿意抱着属于自己的心碎与她们一起憋气沉浸到静止的伤心海域中,但是无形的压力终究会有溃堤的一天。
就在过了第二个星期后的第一天,警局上早班的同事刚换过班,就看见葛罗莉一如往常地安静走进警局中。虽然大家习惯性地从座位中抬头,目送她的身影进入最里的房间,但这还是让原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沉重。重案组组长恰在此时召开了紧急会报,当下把整组人全都叫进了会议室中。他发难般地先斥责了我们组,从办事的无能,一路骂到近期未侦破任何案子的烂绩效,然后愤怒地把手中的杯子摔到地上,吼叫着要其他组员全出去好好反省,只留下我与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