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5/6页)

我第一次注意到绿怪人哈特曼,是因为安娜。

从那次撕海报事件之后,我变成了隐形在安娜后头的影子,一个在她面前便无法有姓名与身份的阴暗背后灵。

我不晓得该如何叙述或整理这庞大且奇异的情感。在我沉闷与绝望的生活中,从未出现一个发出亮光值得让我睁开眼睛集中精神注视的事物引领我向前。我仿佛长期蜷缩在一个困顿的海域中,四周全都是已经发烂腐朽、想起来就让人痛恨的各种东西。自从搬到了S镇,进入这个新生活之后,我好像浸沉到水平面底下,时间从我的头顶上流动过去,分钟、小时与日子都没有意义。所有的声音缩小且平静了上面的振幅律动,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在极其隐晦、黑暗的地方开始破碎。

安娜是我抓住的唯一浮木。在上面喘息,或者像栖息在高空中展翅飞翔的老鹰肩上,我可以站在她的背后,由她带领我重新认识人生。尽管我明白她永远都不会回头注视我,我也永远无法了解她是否超越我发烂的生活,世界是否可以环绕着她转,但是我只确定一件事,不管她有没有扛起生活中的这些不堪,我都笃信,眼前这个女孩,从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跟我的绝对不同。

于是,在安娜前面,我甘愿做一个不发出声音的背后阴影。

从她撕下海报,默默地到更衣室换好衣服,捏着一头湿发回到教室开始,我便躲在她身后距离两公尺的位置,如一只黏缠的鼻涕虫,夜以继日地跟踪观察她。

每天早晨,她从位于马兰伦大道旁边一栋浅绿色的住宅走出,然后往达尔中学方向走。途中经过一些商店,她偶尔会抬起行走时老是低下的头,与旁边的邻居点头打招呼,或者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过街景。到达学校后,她总是拿出课本认真地读起来,上课时专注地看着讲台,低头抄着黑板上的课题,中午一个人到学生餐厅用餐,直到放学时间,完全不到他处逗留,安静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安娜的家与其他的建筑物无异。一样单调的浅绿色建筑物,没有如其中一两栋住家那样,外面的门边与窗子仍挂摆着去年圣诞节的红绿相间花环或一些俗气的装饰品。外面的庭院则是一片干净清爽的平坦草地,还有几株依序摆置的盆栽,看得出这家人严谨与接近洁癖的生活习惯。

有时候,一整天中,安娜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越靠近、熟悉安娜的一切,越让我不断地想起自己的家。死气沉沉的S镇、颓丧苍老的父亲、永远带着无法忽视的穷酸味的母亲、一个异想天开正如海报上所写的人尽可夫的姐姐琳达……但是,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无法更改的状态,一种更明确地标示着我与安娜截然不同的可悲状态。

我不明白安娜的沉默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在这个晦涩的城镇中那样地沉默,一句话都不说,如同一条翠绿安静的小河,从这个沉闷的城底流淌过,仍保持着没有沾染到任何气息的洁净光泽。我在她的背后深深凝视着,几乎要为这样的美丽而疯狂。

我记得在安娜失踪的前一个月,终于出现与我这几个星期观察她以来的行为异常之处。

那是一个周末前的放学时间,约是下午四点整。橘红的夕阳正斜照着整个城镇,给两旁单调的浅绿色住宅点缀上一点活泼的光彩。那天,安娜一反平日惯走的路线,穿过几条岔路与巷弄,来到了S镇的商店集中区。我跟在她的后头,心里正觉得纳闷,便看见她走向南西咖啡馆的门口,与坐在外边木头栏杆上喝啤酒的绿怪人哈特曼打招呼。

“好久不见。”哈特曼跳下栏杆,走到安娜的身边。

“我听说你在这里。听过大家形容某个流浪汉徘徊在这里的模样,我的直觉就是你来了。你是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安娜抬头望着他,眼神中充满温柔。

“有一阵子了,但是不晓得怎么约你出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他低下头,踢了踢脚边下的小石子,“最近好不好?”他停下前后摆动的右脚,站定望着安娜。

“一样,没多大改变。”安娜耸耸肩,把背包从右侧肩膀换到左侧。她仍仰头望着他,如仰望一株高大的树木,微眯起眼睛,测量着这些日子彼此的改变与距离。不久,两人并肩走进了咖啡馆中。

我躲到旁边树丛的后头,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在他们进去店里十分钟后,我把齐肩的头发拨到脸上,也进入了咖啡馆中。

南西咖啡馆内比我想象中的宽敞,这天傍晚来得人颇多,里面的座位几乎都快要坐满了。木头装潢的吧台此时正散发着温暖且潮湿的气息,整家店则飘散着浓浓的奶油与烤面包的香气。南西正忙碌地穿梭在吧台与座位之间,她今天穿了一袭翠绿色的小洋装,蓬乱的红发松散地扎束在头顶上,整个人看起来朝气十足,似乎生意越好,那精神与动力也就越足。

我向南西点了一杯柠檬汁,选择了靠窗的位置。一坐上位置,就感觉底下的棉布坐垫吸满了阳光的暖气,让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我就坐在安娜与哈特曼的座位后面,一抬头,就能与哈特曼对上眼。但是这种情况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他们两人完全没顾及旁边众人的目光,一径地只低头细声地聊着自己的近况。

他们应该早就认识了。我一边啜饮着让我后牙根酸疼的柠檬汁,一边努力地想要偷听他们的对话,但就是听不见,只有含糊的几个字眼的尾音浮散在四周的空气中,然后迅速地与嘈杂的音乐融合在一起。我模糊地从眼前亲密的动作得知,他们是旧识,对彼此的气味还有习惯非常熟悉,没有任何陌生的阻隔挡在这些没见面的日子中间。

我吸光柠檬汁后,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敲着木质桌子,盯着吧台墙上的钟缓慢地往前走着。就在一长一短的时针与分针同时停在“6”附近的时候,哈特曼把面前已经空掉的杯子移开,背对我的安娜随他站了起身。

直到他们再度并肩地离开南西咖啡馆往城镇外边的石墙方向走去时,我看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心头霎时涌上了一股被遗弃的悲怆感。我咬着下唇,在南西咖啡馆外头的大树旁跺着脚,无意识地在原地绕着圈子,才发觉我内心根本不想跟向前去,短短的几小时过去后,我竟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无意识地紧紧跟着她。

我已经被我心中以为跟自己一样的安娜丢弃了。她不是孤单的,她和我不同,她还有哈特曼。

一种奇怪的生疏气息从这中间挥发出来,或许这就是我从未明了的爱情。这陌生的气味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捂着自己灼热的脸颊,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在远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