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71—1980年·夏初(第8/9页)

我铲完最后的稻草,把铲子放在地上,然后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感受体内缓慢地渗出汗水。除了炎热的烧烫感,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小小的,从流出的汗水中一起被唤起。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体内常年理所当然地连结日常生活的一些线仿佛啪地一声在心里头干脆地折断了,维持那平衡的灯泡噗地一声黯灭的同时,我抬起自己的双脚,头也不回地往远方地平线走去,一直走一直走,任凭炙热的阳光打在我光裸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目标,脑中也没出现任何声音。直到我看见火车站的时候,我大约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数小时未曾停下来休息过。

老实说,我现在仍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对这个部分的回忆充满了厌烦,对一切都无比厌烦。没有理由,也没有任何借口。老实说,我只是卑微地选择我唯一能选择的:不是继续留下来,就是离开。

法兰西与我大约喝到半夜三点,酒馆最后打烊后我们才离开。其间,我好像借着这些谈话,把我短暂的人生做了简洁的回顾,未曾对人提起的生命段落,在丧失共鸣的沉默里又发出声响。

这让我平静,如同杀死雷蒙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不可思议的平静。但是两者不太相同,杀死雷蒙的那种平静近乎猛烈地敲打我的心脏与血管,那是种近乎爆裂后所产生的失落感,记忆的一切都在那个时刻被完整地掏空、被熨烫平整过后的空虚。

而与法兰西说出人生的平静好像是真的是贴近平静这字眼背后的真正意义。朦胧却又饱含意义。我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原来只要不发一语地倾听,注视着流逝的时间与字句,那魔力居然如此强大,能让一个终年躁郁不堪的人真正平静下来。

我一直都不晓得沉默的他是怎么看我的。后来,从与我的许多互动中发觉他很喜欢我,什么话都告诉我,像哥哥对弟弟或者父亲对儿子那般喜爱。这种好是真心诚意的,如同星辰会撒满夜半的天空一样自然。

有时候人们对我的好带有同情的成份。他们大都以为接受者无法分辨。他们不明白,当一个人天生就拥有足以让人同情之处,当那缺陷被摆置在生命最明显的位置时,被同情的情绪与感官都会无限放大最细微的部分,就像无时无刻不拿着放大镜在每个同情前凝视着,微妙的同情背后的真正情绪,都会无所遁形。

就在我认识法兰西一个星期后,我被法兰西带进他的家庭,认识了他家的成员:葛罗莉与安娜,他的妻子与独生女,甚至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而法兰西,包括法兰西全家,就在我认识他们的第一天,那个试炼性的关键一刻,我仍本能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地搁在眼前。然而,他们做得很好,好到我无话可说。不是刻意表现,而是如我一样本能性地反应,就是那样无可挑剔。我明白我再也找不到除了我的老母亲之外可以这样对待我的人。

葛罗莉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来开门。她有一头松软的棕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纤细的脸颊混合着神经质的脆弱与刚毅:高挺的鹰钩鼻配上略带惶恐的浅灰色眸子。脸部及身形都是温和的线条,这些柔美的优雅都带着敏捷的姿态。

她开门时脸上挂着笑,深陷进脸部线条中的笑容,那是对待法兰西,她的丈夫的温柔的笑;然而一个侧身再见到我,那笑容却依然原样维持。她张开手臂给我一个拥抱,我闻到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迷迭香气。

她没有惊讶于见到我的怪样呢——我心里为这个微妙不同的初识诧异且感动着。

而安娜,她与我的第一次见面,也让我难忘。或许那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印象,像有形的,会印刻在我的灵魂上面。

我记得那天,安娜跟在葛罗莉的背后,从楼上走下来。她小小的手抬高,搓揉着惺忪的双眼,直直地走到我的面前,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在那个静止的时刻,我知道她无邪晶透的眼睛里有许多疑惑与些许恐惧,那些念头从我发烂的皮肤刺激着她单纯的认知。

她歪着头,仿佛在思索着眼前的异常,疑问一定在那个时刻从她心中涌出,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我。然后,那张如同天使般的脸微笑了。听完法兰西对我的介绍,她毫无保留地走向前,拥抱我蹲下来的身体。

我闻到她浓郁的发香,以及属于孩童的香气,像是被太阳晒暖的春天。我突然好想哭,就这么紧紧地拥着她,感受前所未有的真正的温暖。

在这一刻,我明白,她按下了所有的疑惑,抺去我们之前应该有的距离,在瞬间纷乱的情绪里,下定决心要信任与喜爱我。那样的心情,居然一直维持在我们之后相处的每分每秒中。

我没想到当时只有七岁的她竟然可以成熟到比所有年长的人更顺畅地面对如我这样应该被同情的对象。或许,也不是这样,安娜会如此对我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所谓同情这种心情。

她不觉得人需要同情别人,每个人都站在一样的高度,一样地接受同样悲喜无常的命运。

在我真正认识她之后,完全证实了我的想象。这个想象是:如果在之前的任何时刻问我相不相信有天堂或者有上帝这回事,我想,在遇见安娜之前,我从未信仰过宇宙中的任何神秘力量。我这种天生拖着丑陋外貌的人生,生命的每个转折点都会遇见无法预知的难堪与羞辱,我老早就打从心里不相信人,不相信这个世界,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信任我自己。

没办法看见自己的人也无法去相信有某种运转是在公平地给予,在平衡其中的意义。安娜却让我这样相信了,不是空洞的力量,而是让我看见这个世界里仍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存在。

1980年夏季,6月26日的早晨,我听见好像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夏季的炎热让我整夜无法安睡,而频率中断又响起的声音扰人地在我听觉里扩大又消失,又重复一次。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不耐地把身体从床上撑起,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红色小收音机,上面灰暗色调的时钟显示:8:17。

把收音机上的开关按掉,滑溜的金属质感在我手心中发烫。

我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把收音机丢回柜子上。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客厅的大门,碰、碰、碰……清晰的敲门声,配合着从床边窗外邻居窗口流泻进来的杂音一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