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四章 范氏素祁
『放了她,你就听我的?我如何能信你说的话?』『因为我不是你。』我抬头直直地盯着素祁的眼睛。曾经,当她还是淄水边那个执拗好学的阿素时,我几乎相信了她所有的谎言。朝夕相处的那几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无恤在齐国的五处置业多半都交给了张孟谈打理,因此每天天蒙蒙亮,张孟谈就会雷打不动地驾着他那辆黑漆马车入城巡视各处的生意。无邪自从发现齐地有剑舍这样的好去处后,也日日搭着张孟谈的马车往城里跑,太阳下山之前,基本见不到人影。
我因为昨日多饮了一些酒,睡了一夜之后反而更加头痛目胀,原本答应四儿要陪她去鹿鸣楼附近找于安,最后也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晒到了脚背,小院里空空荡荡只余了我一个人。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有我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大闲人。忙了这么久,累了这么久,一下子空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今天做什么好呢?泛舟?游水?种花?不如钓鱼吧!我脑中灵光一现,胡乱扒了几口早食,就拎着鱼竿、鱼篓去了淄水。
阳光下的淄水清澈耀眼,我找了一处岸边的树荫坐了下来,用草丛里抓来的一条蚯蚓给自己做了鱼饵。河水静静地流着,河岸边的水草又细又长,似美人的青丝,在水中招摇漂荡。我盯着水面发呆,几只细脚黄翅的蜉蝣忽然间被水波漾到了岸边。落叶、水草之间,蜉蝣用力地挥动着翅膀,想要挣开河水的牵绊。阳光下,它们不断振动的淡黄色薄翼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我提竿朝河心甩出了鱼饵,蜉蝣挣开水波,尾巴轻轻一点,振翅而飞。
看着眼前扑扇飞舞的美丽虫儿,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流传在晋地的曹国小调: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这曲子来自曹国,赞的是蜉蝣翅美,叹的却是乱世之中人们朝生夕死、一生须臾的悲剧。我轻声哼唱了两遍,蓦然想起了在曹宋之战中家破人亡的黑子,原本悠闲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
呆坐了片刻,河中鱼线猛地一紧,我急忙拉竿,提上来时,鱼钩上早已空空如也。
失了心情,没了兴致,最后,我顶着一轮热辣辣的艳阳扛着鱼竿回到了住处。
推开房门依旧空无一人,看来今天日落之前,他们三个是不会回来了。
我在房子里来回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临行前明夷交给我的那筒刻了密函的苇秆。
当日因为宓曹之死,我对阴谋斗争心生厌倦,所以把它收了起来;如今百无聊赖之时,这份密函却成了我打发时间的最好物什。
打开厢房的窗户,我盘腿而坐,一边吹着风,一边尝试着用不同的编织方法把苇秆上的字拼凑起来。密函上刻的是齐国文字,上面确如明夷所说,零零散散地记了一些晋国的地名;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用横、竖来表示的数字。过了一个多时辰,虽然还没有找到密函正确的编织规律,但直觉告诉我,这很有可能是一份齐人的账目。
齐国最多的便是商人,商人们记得最多的便是账目。可一份账目为什么会使天枢坎卦的主事为它送了命?它上面到底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带着疑惑,我从日中坐到了日落,脖子又酸又痛,眼睛也胀得不行,最后只能把编了不到一半的苇秆卷好收回了竹筒。
安邑、九原、晋阳、霍太山,当这些熟悉的地名一个个出现在密函上时,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不安。
这些地方都是晋国这半年内遭了天灾的大小城池,那里的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会有钱买什么齐国来的货物?可如果这不是一份账目,密函上的数字代表的也不是钱,那又会是什么呢?
“咕咕”,正当我想得头晕目眩之时,肚子叫了两声。唉,肚子好饿,不想了,明天等无恤回来交给他去想吧!
我按着咕咕乱叫的肚子站了起来,眼前忽然一片花白,身子一歪险些栽倒。
早上只喝了几口粟米粥,折腾了一天,肚子老早就瘪了,可偏偏这些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我按着抽痛的肚子,在院门口等了一会儿。待到太阳落了西山,那条蜿蜒的小道上依旧空空荡荡。
啊,熬不住了……昨天晚上烧的肉糜应该还剩了一点儿,实在不行就先拿来垫垫肚子吧!
我扶着晕乎乎的脑袋走到东厢拐角,背后突然传来几声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我心道,无邪这家伙,脚底下的功夫是越发好了,再过几年,无恤若想要赢他,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别又想着来吓我啊,我可都听见了!”我轻笑一声,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
一,二,三!我默默地数着数,但三声之后无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抱住我。
好吧,看样子,他今天在剑舍比剑是比输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这一转却惊恐地发现,贴在我身后的竟是一张呆滞丑陋的脸。在我看见它的一瞬间,它的主人抡起手上的巨剑,将剑柄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右肩上。咔啦一声响,右臂已被他一记重击从肩上卸了下来。
无以复加的痛从右肩直冲头顶,有闪着红光的黑暗从我眼下袭来,我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浮浮沉沉飘荡了许久。再醒来时,有人在我脸上泼了一碗冷水。
我猛打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右肩上袭来的一阵阵剧痛,让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别动,我给你接上。”一个熟悉的女声伴着一阵香风来到我身边,她扶起我垂挂在身侧的右臂,轻轻地打着圈。
我努力睁开眼睛,头发上的水随即流进了眼里,又酸又辣。
“你为什么抓我?我已经帮你治好了范吉射的痛症。”我闭着眼睛,忍着眩晕,冷声问道。
“若不是那日你治好了我父亲的病,我还不信晋国的神子居然是个女人。”阿素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水珠,声音一如记忆中的细弱,“大傻下手没有分寸,还请神子恕罪。”她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按着我的肩膀,右手猛地往上一提。
“啊——”我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但剧痛之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惨叫。
天旋地转之时,鼻尖突然被人捂上了一只辛辣刺鼻的香包。
“这香包是你教我做的。怎么样?对你可也管用?”阿素冰凉的手如吐着红芯的毒蛇慢慢地游上了我的下巴,“快睁开眼睛吧!待会儿,如果四儿姑娘先醒了,我可就不能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