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八章 折笔停书(第3/4页)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反应,看着紧闭的房门,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夫子,你睡了吗?弟子要进来喽?”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始终没有人回应,便自己伸手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我脱去布鞋探头瞧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孔丘整个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后。

“夫子——”我俯身冲进屋里,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么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嗯——”孔丘闷哼了一声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布满褶皱的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水,“拾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我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听着他哽咽沙哑的声音,鼻头蓦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难受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唉,我没事。”孔丘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撑在蒲席上,重重地压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却在他手边看到了半截被掰断的竹笔。我拾起地上的竹笔,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断笔:“夫子,你这是做什么?”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两截断笔,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孔丘用他干瘦皲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竹简右下角那几滴暗红色血渍显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编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愿,也是颜师兄自己的理想啊!人这一生若能心无旁骛地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一件事。颜师兄写完这卷书简的时候,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一定不愿见到夫子为了他伤心折笔啊!”

“我知道回不会怪我,可我却不会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头默默地把书简卷了起来,“我当年作《春秋》是为了让天下间的乱臣贼子因为惧怕后世的口诛笔伐而有所收敛。但时至今日,他们早无一点儿廉耻之心,往后再作也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这一生……终是一事无成啊!”孔丘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夫子一生若以辅佐君主、富国强民为理想,那自然不能与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来,夫子这一生却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敌的大成。你有我们,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这满府的书简可以薪火相传、教化后人。”

“拾,为师有一句话想问你。”孔丘听了我的话,突然抬起了头。

“夫子请问。”我抬手行了一礼。

“吾之道可止乱世乎?”

我没想到孔丘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一时愣住了。我该怎么回答他?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还是说几句顺耳的话先劝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头:“不能。弟子认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乱世。”

“为何?”

“弟子敢问夫子,这天下因何而乱?”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礼乐崩塌,道德沦丧。”

“夫子之意是说,只要我们每个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准则,那就能成就一个有序的天下、没有战争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可在这样的乱世里要真正做到,却绝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况下讲道德,在弟子看来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但夫子期望的却是人们在危难重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能坚守礼义道德。这实在是太难了,这是对君子的要求,对贤人的要求。鲁公做不到守礼,是因为他害怕季孙氏;陈恒弑君,是因为他不杀了齐侯,死的便是他陈氏一族。在这样的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诸侯、卿族、士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样。在这种时候,你要让他们去做君子,他们自然做不到。”我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生怕自己刚刚的言辞已经伤害到了这位原本就深陷哀恸的老人。

“继续往下说。”孔丘看着我,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旧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不管是在哪一国,从诸侯到庶人,大家想得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间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礼治国的理念自然可以实现,乱世也会就此终结。只是,这天下又有几个真正的君子?夫子之道,在弟子看来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传承,利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万代之后。一百年、一千年,当乱世终结,当我们所有人都化为尘土,当耕地的农人和砍柴的樵夫乃至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通过学习懂得礼义道德时,也许夫子心中那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至高理想就能实现了。”

孔丘听了我的话久久不语,我跪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最后,他告诉我,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正是他当初收集古籍编纂《诗》《书》《礼》《乐》《易》的初衷。他要孔门弟子在天下各国广开私学教化黎庶,他要借此把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交付给后人。他说他无力拯救这个乱世,但他却能通过教育让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也许终会有人开出一剂真正能够救世的药方。

在我们的交谈中,时间转眼即过,直到于安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孔府待了一个多时辰。

无恤和四儿还在家里等着我,张孟谈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询问,现在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我起身向孔丘辞别,但这一次我如实向他表明了我和无恤的身份。

孔夫子丝毫没有怪罪我们之前的隐瞒,他反而极庆幸自己能与赵鞅之子、史墨之徒有过一番深谈。见孔丘对史墨在易学上的造诣颇为赞扬,我便兴奋地告诉孔丘,史墨因为受了他的启发,也已经在新绛城里着手整理晋国的各类古籍。听了我的话,孔丘突然落了泪。只是这一次,他的嘴边带着久久不消的笑意。

孔丘拄着拐杖把我和于安送到了大门口,我像当日拜师时一样对他行了跪拜大礼。

“夫子,弟子要走了。”

“去吧,有机会再来曲阜看望我们。”孔丘俯身把我扶了起来。